《今***何》邢若紫

34、镜花水月之番外 溯洄（上）

　　样貌平和淡雅的少妇看着不远处站在柏树下的稚童，脸上流露出不经意的隐忧。

　　少妇眼中的孩子，约摸四、五岁年纪，怀抱着一只略微泛出灰旧的白色布偶兔子，双手拼命扯着兔子耳朵，表情冷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方丈大师，这孩子……”收回视线，少妇欲言又止地拿出手帕抹了抹眼泪，“这孩子从小不会哭，经常自言自语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也不愿跟旁人交流。我真怕这样下去，他会患上自闭症……”

　　被称为“方丈”的老和尚微微扬起笑容，轻声道：“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有些事，他还想不明白。”

　　“那，应该怎么办？您教教我！”少妇神情激动，眼看着泪水又要下来，“他这样孤僻，我真怕他明年入小学会被人欺负。”少妇低下头，喃喃说道。

　　老和尚摸了摸下颚银丝般绵长的胡须，看向那孩子倔强的面容，“说起来他也与我柏林寺有缘，女施主若放心，便将他留下小住几日，老衲适时开导开导他。”

　　少妇抬起头，不确定地反问：“能行么？”

　　“呵呵呵……”老和尚笑了起来，双手合十对少妇施了一礼，“出家人不打诳语，成败与否要看这孩子的心结有多深，他能否接受旁人的劝导。退一万步讲，让他来寺院吃吃苦，磨练磨练不也是件好事么？”

　　“这倒是……”少妇低下头，默许了老和尚的建议。飞快抹去眼角残留的泪，她笑着将小孩招到身旁，柔声问道，“妈妈明天要出差，爸爸又在国外，你看在柏林寺待几天，修心养性的，好么？”

　　小男孩抬眼定定望着少妇，沉默半天，才点头答应下来。

　　老和尚笑呵呵地拉起小孩的手，面色和蔼地问：“告诉老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别扭地转过脸，气嘟嘟的不愿回答。“这孩子，”少妇有些着急，语气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方丈大师问你话，怎么可以这样没有礼貌？”

　　那孩子发泄似的用力扯了扯怀中兔子的耳朵，冷淡地吐出两个字：“易臻”。

　　“禛？”老和尚疑惑反问。“日臻完善的‘臻’！”易臻有些生气，大声解释道。

　　“好，好一个‘日臻完善’！”老和尚疼爱地抚了抚易臻的头，笑着赞扬道，“这孩子聪明，他日一定可以日益完善自我，达成所愿。”

　　听到旁人的称赞，易臻暂时缓和了作对的情绪，不好意思地埋进兔子耳朵里躲避脸上泛起的羞涩。

　　“这孩子倒会不好意思了。”少妇柔柔笑了起来，交待数句照顾好自己的话语后离开了寺院。

　　易臻挣开老和尚的手，踮起脚尖，趴在白玉栏杆上，看着母亲的背影最终消失于视线，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老和尚身边。

　　老和尚笑了笑，说道：“现下带你去禅房，今个儿早点睡，明早我们再做功课，好么？”

　　点点头，易臻拖着兔子紧跟在老和尚身后，任对方怎样讲话都不再开口。

　　夜幕下的寺院寂静非常，传入耳中的仅有几声不知名的虫鸣。

　　易臻愣愣地望着窗框定格的明媚圆月，他抱起兔子布偶，喃喃自语道：“小馨，妈妈为什么把我留在这里，是不是小臻不听话乱发脾气，还是……”

　　顿了顿，易臻突然加重了力道，将兔子紧紧搂进怀里，“还是因为小臻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明明在说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却流不出一滴泪，易臻咬紧牙，瞪着雪白的墙壁看了良久才平复下内心的难过。他打开背包拿出睡衣换上，又将更换的衣裳折叠整齐放到椅子上。

　　走到床铺边，他抬起小手，有些笨拙的展开被子钻了进去。易臻亲了亲怀里紧搂的布偶兔子可爱的粉红脸蛋，柔声说道：“晚安，小馨。”

　　纠结人心的黑暗里，无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入耳中，地面汩汩化成水状，易臻疑惑地看着出现眼前的诡异景象，定在原处不敢前行。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着华丽的宝蓝色百鸟朝凤绣样宫装，戴着嵌宝万寿指甲套的白玉般的手向着易臻所在的方向招呼：“来……过来……”

　　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脚步轻点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划破四周的沉静。“你是……谁？”易臻看着那女子露出熟悉的微笑，开口问道。

　　“我是……”女子呵呵笑了起来，“我是谁呢？”她低头对上来至身边的易臻的眼，神情认真地喃喃自问。

　　手悄悄放到易臻细弱的脖子上，女子忽然凌厉了眼神，恶狠狠地说：“我是谁皇帝都忘了么？！”

　　易臻惶恐地看着华衣女子逐渐扭曲的面容，害怕地挣扎起来。

　　“皇帝忘了我是谁没关系，”那女子忽然松了手劲，恢复温柔的笑脸，“忘了没关系……只要把我胤祯的皇位还回来就好了。”

　　不等易臻答话，那女子突地卡住他的脖子，疯狂喊道：“为什么要圈禁我胤祯？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你为什么不顾念亲情？你为什么要毒死大行皇帝？为什么？为什么？！”

　　呼吸急促，易臻使尽全力挣开那女子禁锢的双手，拼命逃开魔咒般的指责。

　　“我没有！我没有！额娘，我没有做那些天理不容的事情！”易臻被脚下突出物绊住停了下来，对着无边的黑暗哭喊起来，“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恨我？！”

　　“还有我呢，四哥。”水状的地面瞬间凝结成镜面，光滑水银涂层上呈现的人像却不是自己的倒影。易臻脚下渐渐清晰的面容，这张柔柔的笑脸，来自前生的记忆飞速在脑海中回放。

　　“四哥，你好无耻啊，将我圈禁，杀害，却向世人说我得呕病离世……”这张笑脸的所有者猛拍着镜面，不断诉说遥远的过往。

　　另一张略显肥胖的脸出现在柔和笑脸旁，嘲笑的声音不断在易臻耳中回转，放大，“你的鬼话谁信啊，那么凑巧，八哥竟然在我禁死后紧跟着病故，呵呵呵……你的鬼话，骗得了天下人么？！”

　　“滚开！”易臻冷着眼命令，脸上出现了不符合幼龄孩童的迫人气势，“你们该死，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滚开！”

　　脚下的镜面裂开，深不见底的漆黑地底，伸上来无数双手，抓住易臻的脚，厉声质问：“难道我们都该死么？难道我们都是你至尊皇位的牺牲么？”

　　“你们……”易臻惊恐地倒退一步，大声说道，“滚开！你们滚开！我没有对不起谁！”

　　“小施主！小施主！”方丈大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速将易臻拉回现实中。

　　“还好你在，小馨……”易臻抱紧身旁的布偶兔子，对上老和尚担忧的眼神，他气愤地说，“开灯，小臻睡觉要开灯！不然会做恶梦！”

　　“外界的明亮只能解一时的恐惧，只有心中的光亮才能驱散黑暗的压迫。”老和尚未介怀易臻的暴躁脾气，轻声劝解。

　　易臻愣了愣，大声反问：“臭老头，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被恶梦纠缠的痛苦？！”

　　老和尚淡淡笑了笑，“你自己都说，我不是你，当然不可能知晓你的梦境，更不能体会你心中的苦楚。但你若能说出来，或许老和尚可以为你化解一二呢。”

　　“真的么？”易臻皱眉瞪视着老和尚，并未放下内心的排斥。

　　“也许可以呢。”老和尚抚着易臻光亮的发，温柔说道，“不过不能叫老和尚‘臭老头’，如果你愿意，唤我‘方丈’或‘主持’皆可。”

　　沉默听着远处乌鸦传来的哀鸣，易臻紧抿着嘴不愿说话，老和尚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既不愿说，我亦不勉强。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打开房门，就在离去的瞬间，易臻抬起头，对着老和尚的背影说道：“主持，请你帮助我。”

　　老和尚略微惊讶地回转身，看向易臻放下隔阂的真诚。“你说，我听着。”他笑了笑，缓步走到易臻身边。

　　“我……经常会听到，看到一些幻象，晚间会做恶梦……”易臻抱着布偶兔子颤抖起来，好似此刻正被恶梦包围。

　　老和尚轻抚着易臻的背，等待他停止了惊悸，才开口劝解：“所谓‘相由心生’，若非日有所思，怎会夜有所梦？”

　　易臻嘲讽地扯出一抹笑，用一种历经世事的成熟口吻反问道：“怎么主持大师认为我白天会思考那么可怕的事情，晚上才会被魇着？！”

　　“内心最深沉的记忆，一定会在白天想么？”老和尚呵呵笑了起来，脸上表情神秘莫测。

　　“除了白天晚上再没有其他时间了……”易臻纠结了眉，嘟着嘴自语，脸上恢复孩童特有的纯真。

　　老和尚笑而不答，另说道：“你身历之幻象，若强加阻拦，一味壅塞，终有崩决的一天，不若顺其自然，才是真正解决之道。”

　　低头看着地面，手指随意摆弄着布偶的耳朵，易臻目光迷离，喃喃出声：“可这种噬人心肺的痛苦……”

　　老和尚慈祥地望着易臻沉思的认真模样，道：“不历其事，怎知是非？况且自在自我，应该驾驭内心，而不是被心底彷徨支配。”

　　易臻脸上露出一知半解的迷茫，老和尚继续说道：“心底的回忆仅有痛苦么？顺应记忆的流转，未尝不是件坏事。天地万物本有生灭规律，唯有以不惶不恐不惊不惧之平常心态方能超越世间苦难。”

　　“主持的话好深奥，”易臻皱了皱眉，复又扬起天真的笑脸，“不过小臻好像明白主持说的意思了。”

　　“聪明的孩子。”老和尚点头赞扬，易臻拉着他的手，央求道，“主持给小臻讲个故事吧，小臻想听故事了。”

　　老和尚微微笑了笑，想起他在门外听到易臻临睡前的说话，开口说道：“几年前的寒冬清晨，老衲在寺院门前发现一个冻得通红的小婴儿……”

　　隐约感觉到老和尚要说的事情，易臻失去脸上的笑容，喃喃问道：“他的妈妈不要他么？”

　　“他的妈妈可能有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但不能否认他的妈妈不爱他。缘起缘灭，谁又知道另一段缘份的开启不是一种幸运呢？”

　　易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瞌睡上来，他伏在床边沉入梦乡，老和尚温柔地为他盖上被子，轻轻带门离开。

　　黑暗的梦境，若隐若现的桃林里，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梳着可爱的双髻，笑着拉起他的手，轻轻要求：“来找我……”

　　易臻点头答应下来，在迷宫般的桃林里找寻女孩的踪迹。

　　“找到……一定要找到……”哀伤的叹息声响起，四周的桃花漫天飞舞起来，“一定要找到……”

　　抱紧手中的布偶，易臻沉睡的面容上露出淡淡的笑，“一定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