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相逢时节 ...
-
即使不亲自教学的时候,渡边也喜欢待在道场里,在一个角落里他专属的座位上静静地打谱,时不时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抬头望望这个吵吵闹闹的大房间,对着那群跳来跳去的小孩,和他抓着后脑勺苦笑的部下,笑眯了眼。
“清卓围棋道场”的牌子下面挂了一串风铃,如果有人掀开门帘走进来,就会带起“丁零丁零”的声响。这天风铃响起的时候,正赶上道场里忽然难得地安静了片刻。所以渡边立刻就注意到了。
进来的是他的助理陈如,抱着一摞新出版的死活题集——她大概就是出去买这个的——后面似乎还跟了一对母子。
一眨眼的工夫那一行人已经走到渡边的面前了,他冲着陈如点点头,意思是“辛苦了”,然后就转向另外两人。很平常的事,一点也不难猜她们的意图。
“渡边老师,这位太太领她儿子来报名的。”陈如转身离开的时候解释说。果然。
渡边微笑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一边端详起那个孩子。
也就六七岁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点儿没有大人样。嘴角边还淌着一道口水,他妈妈左手牵着他,右手就拿条手绢按着他的嘴。
不过,眼睛很有感觉。渡边心里想。这样亮晶晶的眼白很少的眼睛,他曾看到过一双。
“老师,您好,这是我儿子卫哲柳,以后拜托了。”妈妈欠身行礼,大约因为对方是日本人吧,又放开儿子的手,认真鞠了个躬。
“客气了,坐吧。”渡边起身还礼,再次请坐。
这位太太却没有就坐,礼数到后,她竟不发一言,转身走了。
渡边不禁有点吃惊,不过也淡然一笑,并不留她,而把注意力转回孩子身上了。
“卫哲柳?”
没有回答。
“你多大了?”
沉默。
渡边轻轻叹口气,指着他对面的座位:“过来坐下吧。”
这回听话了。
“你学过围棋么?”
摇摇头。
“想学么?”
点头。
“好吧。”渡边伸手,拈了一颗白子。“我先教你认认棋盘。”
一个小时之后。
“都懂了么?”
点头。
这是懂了,渡边看得出来。这孩子的眼睛其实并不大,但很会说话。
渡边从陈如放在他手边的那些死活题集中抽了一本,丢到哲柳面前。“做做看。”他简短地说。右手拿起茶杯,起身。茶水该换了,昨天刚买了点台湾这里自产的冻顶乌龙,应该不错,去尝尝。
换好茶,又在道场转了一圈,下了两盘指导棋。一位他新聘用的老师在帮两个孩子复盘,他过去指点了几句。看看太阳偏西,道场关门的时候也快到了,渡边方慢慢地踱回他原先的座位。那里很安静。题集静静躺在摆棋盘的小桌的一边,而卫哲柳,他趴在桌子沿儿上睡着了。
渡边轻轻地笑了。这么快就做完了么。他拾起那本题集慢慢地翻起来。
虽然只是初级的题集,不过,能做得全部正确……渡边抬腕看了眼表,也就三个小时么,从这孩子学着认棋盘开始。缘分。渡边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词,用中文。
日子常常是过得很快的,从渡边收下哲柳在他的道场学棋之后,已经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因为正是寒假,所以哲柳每天都会来(哲柳七岁,上国小一年级),通常是妈妈接送,有时也换大他9岁的哥哥来。和沉默寡言的妈妈不同,才上高中的哥哥倒是很健谈的人,经常会跟渡边或陈如聊上几句,有时还会和同样来接孩子的家长谈得高兴。断断续续的,渡边得知哲柳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卫家家境不错,只有两个孩子。
“哲柳是和围棋非常有缘分的孩子。”有一次渡边对哥哥卫锡连说,“跟你父母说吧,他会成大器的。”
锡连自然地笑了,他点点头说:“我相信。只要他喜欢就好了。谢谢渡边老师。”他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事实上哲柳一直是由渡边亲自指导的。第一天之后,渡边就没再让他做题,而是直接把他编入初级的班次里去对局了。类似于循环赛,和哲柳一组的都是学棋半年以下的孩子。渡边每天查看他的成绩,尽管多少有底,还是不无惊讶:全胜?
第七天上午,渡边托着茶杯想了一想,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一个比较安静的房间。
穿过两排正在认真打谱的小孩,渡边走到最东边的一张桌子前面。
“世言,”他叫,“过来一下。”
跟出来的小孩叫林世言,九岁,现在是清卓道场的王者,也是渡边最器重的弟子。
师生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大厅,渡边把世言引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坐下,然后请一个教师把哲柳带过来。
两个孩子落座,渡边含笑着介绍了彼此。
“哲柳,这是你的师兄,林世言。”
“世言,这是你新来的师弟,卫哲柳。你指点他一盘。让先。”
世言只是轻轻看了老师一眼,然后依言把棋盒拿了下来。欠身。
哲柳也默默,不太熟练地用两根手指拈了一枚黑子。
左上角,星。
厅里都忙着,讲棋、对局,热火朝天。渡边捧着茶杯,悠然地做着这棋局唯一的观众,不时用左手在背后打手势,把有意过来一观的闲人不着痕迹地赶开。他手里白地儿的日本瓷茶杯里,腾起淡淡的朦胧的雾气,把他脸上的笑意遮得若隐若现。
只有一个天才是创造不出名局的……渡边忽然想起这句话。多年前他听见进藤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是坐在老师家那个很大的落地窗下的棋盘一头,另一头,是那个现在远在大海对面的、那双黑眼睛的主人——很少眼白的、亮晶晶的黑眼睛。他也还记得进藤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深深的期许,淡淡的艳羡,和那背后洇散开了的落寞……
终局了。
渡边看了一眼,胜负已很明显。哲柳大概还不懂得怎样中盘告负,所以输得很多。他稍微想了几秒,才要开口,却看世言已经站了起来。
世言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渡边没有捕捉到。他像是不愿多耽误时间,很快地转身走了。
而另一边的哲柳,在世言转身的时候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
世言的脚步并没有减慢。不过他是不知道,这是卫哲柳自进道场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