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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风十里扬州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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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57年,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扬州自古为繁华之地,淑女仕子,游人墨客,尽会于此。多少流传千古的名句,都少不了对扬州一番描画。唐末著名诗人杜牧曾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可见自隋时起,扬州风物之盛,已甲天下。可这样一个江南富庶之地,风月无边之所,自唐末安史之乱后,却每每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乱频起之源,把好好一个人间胜地,变得冷冷几处残瓦断垣。
自五代末,南唐割据江淮,地辖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北与后周毗邻。元宗李璟自恃势力强大,在出师灭掉闽、楚后,为争夺天下,进军中原,遂联合契丹、北汉,攻打后周。却未想周世宗柴荣亦有逐鹿之意,早已厉兵秣马,准备一战。这次南北两国交锋,异常惨烈。历时三年之久,周世宗亦亲征三次。波及寿春、濠州、淮南等地,扬州又未幸免。元宗李璟未料敌先机,又被世宗率将大破水军,死伤数万,无奈只得遣臣子刘承遇进献庐、舒、蓟、黄四州,许以江为界,以隶臣自居,每岁纳贡。周世宗方才罢手,加上已打下的十二州,共夺得江北十四州六十县,方才罢兵。虽后周经此一役,军士亦死伤惨重,但夺得南唐大片土地,已算大胜。扬州本属李氏,此役后,却又改了姓柴。
扬州属周后,虽世宗柴荣大力抚民,整顿吏治,发展生产。但自经年战乱流离,扬州已元气大伤,差点满城俱空!即使如此,也是人烟清冷,入目破败,怎是一时半刻恢复得了?昔时人群聚集之所,只有星星点点几个行人,也是愁眉苦脸,毫无当时得意之色。
太白酒楼内,几声丝弦响过,一个娇弱清甜的女声响起: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近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声音又小又弱,间或夹着几句扬州口音。歌者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垂髫少女,皮肤微黑,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又圆,顾盼之间颇有神采。虽是粗头乱服,骨子中却隐隐透出灵秀之气。少女手中捏着红牙檀板,刚唱了四句,已羞得低下头去,十指不住绞着衣带。为她操琴的是位白发瞽目老者,已是风烛残年,牙落骨衰,一手扶住胡琴,一手颤颤伸出木盘,道:“各位客官,我家烟儿方才唱得这首曲儿,不知可入行家法眼,如各位觉得曲鄙还可一听,就请薄赏小老儿等几文衬钱糊口,小老儿在此谢过!”说罢拉着那少女不住作揖,将盘子伸了出去。
却未想酒楼听曲人虽多,叫好者甚众,过了片刻,盘子里仍是一文全无。瞽目老者将端盘之手举在空中半天,仍不见有人应声,又颤颤微微道:“……也罢……也罢……是我孙女儿学艺不精,殆笑方家,烟儿……走……!”伸出皱缩如枯枝的手一把抓住那名唤烟儿的少女,便向门外走去。烟儿被老者一拉,忙道:“爷爷……”只说了两个字,却见那老者将脸一板,其余的便不敢再说下去。乖乖地双腿移动,跟着老者欲走。
“慢!”一个少年声音响起,只听得“咚”地一响,老者只觉托盘之手一沉,不知什么重物扔进盘中。却闻见周围响起一阵抽气声:“银子!”“好大一锭!”“这少年好大手笔!”
烟儿吓了一跳,睁大一双妙目向木盘上看去,小声道:“爷爷,这位小公子扔到盘上的是银子么?我都没有见过!”这个少女自小家里衣食无继,随爷爷到处流浪江湖,沿途卖唱,也只不过有几个铜板维持衣食,至于银两什么样子,自然只闻其名,未见其形。
这少女甚是天真可爱,心里想的什么,口里便说了出来。话音一落,惹得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那个掷银少年一边笑,一边说:“你唱的本就很好,这二十两银子给了你,还是少了。”
瞽目老者伸出枯干指爪,慢慢向盘中摸去,只觉触手冰凉,又听得周围人惊讶声起,认定必是银锭无疑,连忙道:“这位小官人如此抬举我们爷孙,实是我等沦落人之幸!”连连作揖不已。那少女却站在旁边,眼睛直直在那个少年身上不住打量,只见他虽说话老气横秋,却面貌稚气尚浓。看来只有十三四岁年纪。面如冠玉,唇若涂朱,长的十分文弱清秀。一头漆黑长发披在肩上,身穿月白长衫,式样简单,做工却极精致,领口袖口处绿柳飘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极好的苏绣。这少年未及弱冠,行动举止却隐显贵气。
烟儿见他与自己相仿年纪,又长的俊秀,不由心生好感,笑道:“那你说,我唱的好在哪里?”
那少年见烟儿问的有趣,笑道:“你唱的是晚唐诗人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是不是?”
烟儿偏头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识得字,这曲儿都是爷爷教得我的。”
少年轻轻一笑,也不答话,随手自袖中探出一管玉笛,移至唇边。未已笛声响起,笛声异常清亮,颇有出尘之意,曲声婉转悠扬,吹的正是刚才烟儿唱的曲子。然曲声清越悠远,变化万方,论意境佳美,超出老者胡琴所奏何止数倍!一时间只觉酒楼中凉风习习,白云片片,使人身飘飘不知何地。烟儿睁大眼睛,张口结舌,却是听得怔了。
少年曲声一收,将玉笛收回袖中,垂手而立。缓缓道:“玉人何处教吹箫……好诗,好诗……,扬州素来为无边风月之地,只可惜……”
烟儿奇道:“可惜什么?”
少年切齿道:“只可惜,这扬州现在又落到柴竖子之手!令人可痛!可恨!”
这少年话音甫落,立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却无人敢出声应和!他口中所说“柴竖子”不是别人,正是周世宗柴荣。
寿春之战后,后周自南唐手中夺得江北十四州,扬州正在其中。这块风水宝地自唐末后,便被各路兵马夺来夺去,数十年间不知换了多少朝代,扬州人却也习惯了些,管他风云变幻,我自风月无边;虽受动荡之苦,却也苦中做乐。只是最紧要的,是说不得“反抗”二字,方可保已无虞。周围众人眼见这华服少年张口便骂当朝皇帝,都生生出了一身冷汗!本就稍稍冷清的酒楼更是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不多时,静寂的酒楼中突然响起“呼噜――呼噜――”的声音,却是一个喝醉酒的男子趴在破木桌上,打起了瞌睡,酒壶倒在桌上,剩下小半壶残酒都倾在他本就破烂不堪的长衣上。要是平时,早就哄笑声四起,此刻见这少年大放厥词,却都收起了笑容。
此时,一个清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不寻常的沉寂:“梳子?梳子为什么可恨呢?”却是烟儿忍不住心内好奇,开口问去,她虽聪明伶俐,却是不晓文墨,全然不知“竖子”为骂人词语,还以为是梳子,便一口气问了出去。
少年听得哭笑不得,刚要开口解释,却见那老者脸色大变,喝斥道:“烟儿住口!女孩儿不懂事,胡说甚么!”一手拉住烟儿手臂,一手拿起手中胡琴,便摸索着向酒楼门口行去。烟儿被老者责骂,眼圈一红,小嘴一扁,刚要哭出声来,见她爷爷面色变得严厉可怕,连忙紧紧闭口,乖乖跟着向门口走去。
“站住!一个不许走了!”几声呼喝自门外传来,只听得一声大响,原是酒楼红漆木门被人一脚踢得飞了出去!七八个兵士簇拥一员将领冲了进来,为首将领约三十余岁,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精干,眼中精芒四射,甚是慑人,沉声道:“兄弟是扬州新任巡城官石守信,奉殿前都虞使赵匡胤赵大将军之命,特来捉拿前朝余孽!”他话音一落,其余兵士齐齐一喊,迅速跑到酒楼各角站立,显是训练有素。
酒楼掌柜年近六旬,长得又瘦又小,忙战战兢兢上前招呼道:“各位军爷,小店……小店……”他本想说“小店哪有前朝余孽”,但见石守信两眼冒出凶光,下半句话吓得咽到肚里,身子一缩,显得更加小了。
石守信见手下兵士把好方位,两眼向酒楼众人扫过,慢慢道:“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小小酒楼,就未尝不是藏龙卧虎之地——”他目光掠过众人,终于落在那华服少年身上。
华服少年被他一瞪,凭是有再多豪言壮语,心中也自怯了。他自襁褓以来,入目无不是锦衣玉食,言语温柔,哪曾见过这样的凶悍人物!何况那汉子口吐“前朝余孽”四字,更是让他背后冷汗直流,不一会儿,觉得冷风透骨,竟是衣衫都被汗浸湿了。
石守信见那少年不言不语,心中已有计较,此次赵匡胤将一件绝大任务交给他,让他势必要抓住一人,并许诺只要将他擒住,自己封官晋爵,不在话下。这眼前少年面貌清秀,隐带贵气,十有八九是此人无疑。想及此,石守信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少年臂膀,喝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突然被他抓住,不由痛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叫道:“你——你做什么!不可动粗!”眼中惊惧之色一闪而没。
石守信鼻中重重一哼,道:“说不说!”手上轻轻加劲。少年又是一声大叫,这次是连眼泪都流了出来。颤声道:“我……我姓李!”声音满含痛楚,隐隐透出恨意。
石守信闻听一个“李”字入耳,不由哈哈大笑,笑声难掩得意之色,道:“原来你就是那姓李的小子!好好!得来全不费工夫!得来全不费工夫!”
少年身子本就文弱,被石守信手上连连加劲,本就白净的面庞变得苍白。他虽心中害怕,但血性气一涌,再加上他本来性子高傲,一字一顿道:“本王乃大唐李氏宗室子孙,你一介小小将领,居然敢冒犯本王!”
这话音一落,石守信同周围七八个兵士哈哈大笑!一个兵士边笑边发狠道:“你这个姓李的小兔儿爷!在我们石将军手上如一只小小蚂蚁,居然还敢顶嘴!”说罢,张开满是灰尘泥土的五根手指,向少年脸上直批过去!
少年又惊又怕又怒!他姓李名煜,虽年龄幼小,但身份却极尊贵。乃是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自幼便聪慧过人,诗书琴画已颇有造诣,深得李璟喜爱,常常带在身边随侍左右。寿春之战时,李煜长在深宫,哪知战争残酷可怕?直到后来,他见父王愁眉长锁,少见欢颜,才知割地称臣之事。他在七八岁时,常随父王临幸扬州,春赏琼花,夏观菡萏,是何等快意逍遥。一旦将扬州让与敌国,便等于以后再不能随心游玩。此时他仍是小孩子心性,只道周世宗是天下最大的恶人,将如此美景抢了过去。却不知要跃马中原、发起战争的却是他至亲父王!
在前一月,琼花花期将至,李煜终是按捺不住,便趁宫中忙乱之机,自己偷偷跑了出去。总算他自宫中小黄门处听得民间诸事,包里随身带了不少银两,居然让他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扬州。见到扬州景色半是消磨,于是少年性子一起,便在酒楼中大放厥词。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后周将领,而且专是为他而来!眼见这最下等的兵士竟敢放手打他这样高贵无比的皇子,李煜又惊又怒!但石守信一只手如铁钳般抓住他臂膀,整个人竟是动弹不得,眼睁睁见这只脏手向他脸上重重挥去——
“啊――”那兵士手未击上李煜脸颊,突然大声惨叫起来,音调比李煜所发高了何止数倍!在地上跳来跳去不住,看起来煞是好笑。只是在场众人见他方才如此拔扈,谁也不敢笑出声来,连脸上肌肉都不敢变了一点,但谁也看不出这兵士为何呼痛。
石守信脸色阴沉不定,他一只手扣定李煜肩膀,带着他走上前几步,脚尖稍稍前探,将地上一颗花生米拨了出来。他眼力高于常人,也只看出那兵士呼痛时,这颗花生自他腋下抖落,但这物事从何处发出,连他也未察觉。人身腋下部位最是脆弱娇嫩,这花生发出无声无息,却是劲道强劲,饶是那士兵彪悍壮硕,也抵受不住痛楚大叫。
石守信面沉如水,喝道:“把嘴给我闭住!如若再叫,军法惩处!”那兵士跳叫一时后,觉得那又麻又痛的感觉消了大半,见长官面色不善,连忙在一边乖乖站好。石守信一双鹰眼利芒连闪,直向酒楼众人面目扫过,众人见他目光凶狠,连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同他目光相接。石守信看得半晌,终将眼神落在酒楼小小一角,哼然道:“此处果然藏得高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好让石某结交结交!”
众人向石守信目光所投之处看去,只见酒楼小小一角,那人趴在破木桌上状若熟睡,一袭长衣满是灰尘泥土,星星点点洒上了酒渍。看上去像是个落拓举子多些。但酒楼中如此喧哗吵嚷,此人仍能呼噜连天,吐气平稳绵长,却是颇为诡异。只是他坐处阴暗偏僻,众人目光又多聚在李煜等人身上,谁也对一个醉汉不加留意。经石守信喝破,众人才发觉了些,有胆小者离那人站得近的,连忙向外挪了挪身子。
石守信又惊又怒,空出的右手已缓缓按在腰间刀柄处。他出身行伍,长年随后周大将赵匡胤转战四方,目力虽比不上武林高手,但已超出常人许多。但他自进酒楼以来,那人也曾进入他视线,却仍不知道他是怎样弹出花生。只是见他行止大异常人,所在角度又正和那兵士相对,才有此一问。正暗咐间,却见那人将头缓缓抬起,压在头下的一双手也随之屈伸――
只听得“啊――”“妈呀――”几声尖叫,那些兵士吓得连连向后退去,生怕那人射出什么危险之物。“呛啷”一声,石守信刀已出鞘。却发觉那人将手向上抬起,将口大大张开,却是打了个哈欠。
这一次人实在丢得太大。石守信一张黑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但见那人打了两三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一副酒饱睡足的样子。笑道:“你是问我尊姓大名么?”
那人话音一出,声音却异常低沉温柔,透出一种成熟男子特有的魅力。众人紧张之意不由减了几分,齐齐向他看去。那人约三十左右年纪,脸颊胡须刮得很干净,落出青青的须根。一双眼睛黑如潭水,却有别于石守信的狂戾,目光显得温和无比。他身上衣衫普通破烂,看起来似是落魄江湖,面貌亦不甚英俊,但他将身子坐正后,全身上下竟奇妙地散发出一股卓然之气,使人不敢逼视。
石守信见他笑得温和,笑容里却隐现威严,本要想好的厉害言语一下子吞了下去。却听那男子道:“他还只是个小小孩子,放了他罢。”
石守信定了定神,喝道:“你是何人!他乃朝廷奉旨要捉拿的要犯,你一介平民,敢违圣命么?”
“圣命?”那男子缓缓自座位上站起,皱眉道:“李璟已向周称臣,他的子嗣何时成了周朝要犯?你奉的是周皇帝之命,还是赵匡胤之命?”这人一直坐在木凳上,这自座中站起,隐隐自全身透出稳如山岳的气势。声音仍是温和,话语却令人不容反驳,一双黑眸直若电闪,向石守信脸上扫去。
石守信被他目光一扫,竟仿若整个人都在他目光注视下无可遁形一般,背后慢慢渗出汗来。此次来抓捕李煜,确是赵匡胤授意,和周世宗并无干系。可全未想到这神秘男子一语中的,将其轻轻点破。
那男子见石守信回答不出,便笑道:“既同皇帝无干,这少年不如让我带了走罢。”李煜被石守信制住,一直不敢开言,但见那男子说话温柔可亲,虽不知石守信为何对他惧怕,然而总算是一救命稻草,连忙喊道:“我――我不要他们将我抓去!我和你走!”
石守信深吸口气,强自稳定心神,那男子只是短短几句话,竟让他心中如此惧怕,在他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他只是推断出这男人可能不是常人,但未见他出手。想及此,石守信运气五指,已将腰间钢刀一扬,喝道:“不管是谁下令,这小子谁也不能带走。”
那男子轻叹口气,道:“是么?……”将右手五指缓缓屈伸,竟似没看到眼前雪亮的钢刀一般。周围众人眼见这气氛越来越紧张得吓人,连忙趁场中人不注意之时,慢慢自门口跑了出去。不多时,酒楼人跑楼空,只余下石守信与众兵士,目光都集在那男子身上,却是不敢轻动。
却在这时,突然自酒楼门口传出女子咯咯轻笑声,声音又甜又美,且有十分脂粉浓香,仿佛这勾魂夺魄的笑声中,竟令人产生无限香艳暇思。众兵士中有定力稍差的,早已目瞪口呆,直向门口望去。却见酒楼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绿衣女子,娉娉婷婷,纤纤弱弱,脸上薄施脂粉,眉毛弯弯,身上一袭绿裙,在腰处系了几条流苏。左手轻托香腮,如玉的手指尖上,鲜红蒄丹夺人眼目。这女子相貌本只有五分,但她一笑一立,却自骨中透出十分媚气。只听“铛啷――”一声,一名兵士手中的刀自手中掉了下来。
绿衣女子向那名嘴中快要流出口水的兵士抛了个媚眼,娇声道:“石将军怎地这样眼拙,难道不识名扬天下的苍城之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