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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别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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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开带着女儿坐上了窦家的马车,它缓缓走动,穿过早上喧嚣的街市。伴着车外的吆喝声,窦开不经意地问:
“小晚,你对你娘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窦迟晚眼皮一跳,这么多年来,阿爹第一次主动向自己提起阿娘,是因为那碗蛋羹的缘故吗?
“阿娘她很温柔,唱歌也很好听,厨艺不怎么样,但女红却很好,小时候经常给我荷包上绣些花花草草,”窦迟晚避开窦开的眼睛看向窗外,“可是……我好像不太能想起她的脸了。”
“你可以凭记忆去怀念一个人,但是年月久了记忆也就没有那么牢靠了,有时候即使是亲眼看到的东西,时间也能把一个人的记忆搅混。”
“阿爹的意思是,我对阿娘的记忆是不真实的?”
窦开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件事已经压在心底久到快让他遗忘了,他本想自私地隐瞒窦迟晚一辈子,却又不忍她骨肉分离。
“不可能!就算我不记得阿娘的模样,她为我做过的事我不可能记错!”
“也许你并没有记错,只是事情的真相并非你以为的那样。”
窦迟晚再次失去耐心,回头用锋利的目光直视着窦开,“阿爹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我们现在到底要去哪?”
马车夫“吁”一声,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
“到了。”
窦开率先起身,撩开门帘子下了车。
“这是哪?”
“月隐居,我们窦家的别院。”
别院?窦迟晚抬头看清了门上的牌匾,字的颜色已然掉落,只剩黑惨惨的三个字:月隐居。难道这就是莫浅霜口中阿爹之前那位夫人的住所?
虽然门外看着荒芜冷清,但院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是在这萧瑟的秋末时节,也能感受到丝丝生机,中心花坛里细细挺立的,是一整片野菊花。
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从屋内出来,向窦开点了点头,去往了另一个房间。
窦迟晚看见阿爹走了进去,脚下犹豫,她真的要进去看那害她阿娘离开窦家的女人吗?最终她还是迈出了第一步,还未将另一只脚也踏进屋里,阿爹的声音响起:
“阿月,我又来看你了,这次我把小晚也带来了。”
窦迟晚走进内室,看见一张美人榻上倚着位妇人,若不是事先知晓了屋内的主人是谁,窦迟晚会以为这是金屋中的美人娇,她的容貌竟同那日在万兴典当里当东西的女子拥有同样的异域之感,只是眼睛里早已少了诱人的灵动。
“她这样多久了?”
“九年了吧,连我和小安她都认不得了,”窦开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转向在这屋里一直把自己当外人的窦迟晚,“小晚,这是你亲生母亲。”
一道心雷打在窦迟晚的心上,从走进月隐居便将自己置身事外的窦迟晚,脑海里瞬间疾风骤雨。
“她是我娘?那在临安和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阿娘又算什么?”
“小晚,你冷静一下,我知道这样突然告诉你你一定接受不了,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和你说的,只是看到你因为无意得来的只言片语而伤心难过,我就想不如把真相都告诉你,如果你能承受得了。”
把纸捅破了才让她做好承受真相的准备,窦迟晚心里觉得可笑,但她现在无比镇静,头脑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思绪,她缓缓开口:
“原来阿爹你在马车上说的那一大堆铺垫,是为了给我心里做预防,你是想告诉我,当年你的夫人和我阿娘掉了包,和我们生活在万兴典当里的人、我叫了三年‘阿娘’的人,是你的夫人?”
一段在外人听来指代奇怪的话,戳得窦开胸口发疼,他替美人榻上的妇人掖了下被角,说道:“我们出外面,不要扰到她休息,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尘封数年的秘辛,窦开将它在女儿面前一一展露。
窦开与阿月相识在边疆,当时窦开的商队从那经过时被异族人抓住,是当地的阿月救了他,经过朝夕相处,他们有了两个孩子,窦开为他们取名窦与安和窦迟晚。等边境安稳了些,他便将母子三人带回了窦家,当时他家中已有一位母亲指定的夫人,他的青梅竹马之人,从小也是生了情的。
两个女人之间幼稚的打赌窦开是知道的,却任由这件事发展了下去,不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他不会去干预,他觉得男人不该花心思去解决女人之间的争斗。突然有一天,阿月竟拿出她收好已久的武器,要刺杀窦开,扬言要为族人报仇,在争吵中窦开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是北境一个小部族首领的掌上明珠,本来心甘情愿跟随他回中原,不知是什么误会让她心生恨意,这误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了。
阿月的恨意延伸成了绝望,她放火烧了自己在窦家的院子,打算和两个孩子同归于尽,是窦开的夫人将两个孩子救了出来。
窦开噙住快要无法抑制的泪水,继续说道:“之后阿月变得呆滞,我把她安置在了这里,因为比较清静,利于休养。你哥哥从此无法站立,你的头也受到了重创,整日处在惊恐癫狂的状态,我和夫人一计,决定带你离开平江生活,后来我不忍心你们一直陪我风餐露宿、天南地北的跑,于是在临安盘下了万兴典当作为安居之所。”
“我的夫人一直以来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教养,可我不该……不该怀疑她,让她最终忍受不住离开了我……”
窦开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有的回忆就像锋利的刻刀,在心底将伤痛重塑,一刀一屑都让人不得释怀。
窦迟晚脚步虚浮,退了两步小腿磕到花坛边缘,猛地一下坐在了上面。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了。”
“如果你不把我接回窦家,我就不会执着于我阿娘的事。”
“是,都怪我。”
窦开整理好情绪,用充满父亲威严的声音对窦迟晚说:“无论你接受与否,屋里的那个人她给了你生命,现在她的时日不多了,好好陪陪她。”
静默许久,一阵风吹进院子,将树上已残留不多的叶子又吹落了一些,窦开打破宁静补充道:“晚上我会接你哥哥过来,我们一家人,再在一起吃顿饭吧。”
世道的无情在于让你身不由己,故常言 “知足常乐”,可是知足一撇一捺写来容易,做到谈何简单。欲望是人在绝望中生存下去的力量,不为外物困扰,只为任务存活,难道这就是间者的无奈?
窦迟晚又无关紧要地想起君常说的话,分开一天,她想他了,她想找个怀抱放肆,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是一个无条件包容她的人的怀抱。
一顿饭吃到麻木无味,离开别院的时候,窦迟晚看到了君常,他来接她了。
窦迟晚没有上马车,她想吹着夜风走走,君常便安静地在她身旁陪着,替她挡开热闹街市上的拥挤。
窦迟晚仰头看到了昏黄的月牙,心想,也许窦与安才是最痛苦的那个,清醒地承受着所有,而自己那段关于这件事的记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身体里,听的只是别人的故事,心痛难耐也只是因为一直支撑自己的信仰被无情推翻了而已。
窦迟晚回身投入君常的怀中,呼吸了一口他衣服上的味道,迅速放开,“我们回家吧。”
她指的家,在临安。
窦迟晚细数着在窦家的日子,一面想寻找离开的最佳时机,一面又在担心,她渐渐迷恋上了平江的生活,不为窦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足,而是在学馆里她逐渐熟络起来的同学关系,他们将明年踏春的日子都约好了,还有田家出资举办的骑射比赛,听起来,真的比自己在街上瞎逛有趣得多。
还没等来春天,赵家公子上门提亲了。
就在立冬的那日,一箱箱的聘礼点红了整个院子。窦生平给窦家的孩子都请了假没去学馆,每个人都为这即将到来的喜事挂满了笑容,除了被赵公子提亲的人——窦家四姑娘莫浅霜。
“你在担心她吗?”君常问窦迟晚。
“莫浅霜……她真的甘心放弃她喜欢的人?”
“也许这对她、对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孩子……这样对赵家公子不公平。”说到这,窦迟晚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身份对那位把自己当做亲生孩子般抚养的夫人又公平了吗?
窦迟晚沉默了,她失去了要责怪莫浅霜的劲头,也许自己根本没资格怪罪任何人。
君常看到她垂下的眸子,扑闪着的睫毛上挂了珍珠,他摸摸她的头,像奉甲安慰哭泣的她时候做的一样。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也没有人怪你。”只是你自己在怪自己。
君常把破云放在窦迟晚的膝头,“你娘的事情就让它结束吧,你现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窦迟晚疑惑地看向他。
“你不能再放纵破云了,它都快和你一样重了!”
“滚!”
窦迟晚破涕为笑地把破云塞回君常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