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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晚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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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后,天放晴打下来的第一束光照在了后院里熠熠绽放的秋菊上,正是喝茶的好时节。
窦迟晚鞠着腰,把那菊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放进臂弯里挎着的竹篮中,随着根茎被掐断,浮出若隐若现的沁鼻香气。
君常经过十几天的卧床休养,已经能够下床自由走动,与常人无异了。只是窦迟晚执意不让他多动弹,如此,他不仅伤口愈合了,身上还多了一圈肉。奉甲更是默契,决口不提君常突然离开的事情,只是把一袋银子归还给他,一句“继续留下来吧”让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阿晚,你在做什么?”君常从外面走进来,看见窦迟晚弯腰的背影。
“采点菊花给你们做茶吃。”
“我不大爱喝茶。”
窦迟晚疑惑地回头看向话的主人,不敢相信自己的好意被这样直接拒绝了。
“太苦了。”
“你喝过花茶吗?”
君常摇摇头。
“既然没有喝过,怎么就断定它是苦的,我的花茶可要比岚一姐姐的药甜上不知多少倍,她的药你都喝得,我这小小的菊花茶你怎么能嫌弃!”
“岚姑娘的药他全倒掉了,你不知道吗?还正巧被她撞见,便跑来和我诉苦,我也只好到你这,”奉甲瞥一眼君常,“说说。”
窦迟晚嗅到了微妙的味道,她最擅长见微知著。
“原来,奉大哥你和岚一姐姐的关系已经好到能共享病人信息的程度了啊。”窦迟晚特地使用了同君常一样的称呼。
奉甲被窦迟晚这一声“奉大哥”叫得浑身一哆嗦,感叹她挖苦他的功夫见长。如果他知道自己和岚一美好的“相撞”是窦迟晚一手策划,估计他会丧失人生动力好久,因为奉甲一直以为是自己上辈子普度了众生才遇上了这么好的姑娘。
“阿常,你为什么不喝药,喝了才能身体好。下次我也给你准备一个蜜罐,就和赖娃子的一样,各种糖果蜜饯都放在里面,怕苦的时候就吃一颗。”窦迟晚用了与奉甲说话时候天差地别的语气,像哄孩子一般。
君常看见杯中几片轻轻打转的花瓣,萌生了“喝一口”的念头。
“阿晚真是个爱送人东西的人儿呢。”阿娘曾这样和窦迟晚说。就同那珍爱的玉佩,上次在监狱探望的时候,也是用了同样的哄孩子语气就把它送出去了。
“阿晚这样的性格实在是容易为了别人而勉强自己。”阿爹也曾这样说过。
君常嘬一下杯口,假装饮下后放下杯子问道:“这菊生得奇特,从生长姿态上看不像是有人专门栽种的,从土质和四周的环境来看,却有被精心呵护过的模样,这究竟为何?”
“这株野菊原本就长在井边,我阿爹正是发现了它才连同整个院子买下了这里,前做铺面,后做住所。我阿爹说他第一眼就被这野菊吸引了,当时这院子荒废得野草丛生,不仔细辨别,还发现不了。阿爹把院子里多余的草都除掉了,独独留下它,也不移栽,只叮嘱我们千万别踩着。”
“自陶潜后,爱菊者数不胜数,或附庸风雅,或沽名钓誉,像你爹这样爱得纯粹的实在难得。”君常不自觉抿了一口茶,呸出一片菊花瓣说道。
“阿爹和我说,这野菊秋生璀璨而冷艳高傲,所以有‘晚艳’之称,艳丽却不媚俗,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窦迟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起身跑上楼,叮叮当当折腾好一会之后,得意洋洋地走下来。
“喏,这个给你。”
窦迟晚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荷包塞到君常手中。君常解开收口的绳子,看见一包包用油纸封好的东西。
“我想,一个大罐子你也不好随身携带,干脆给你装荷包里。城里所有的糖果种类这里面都有,本来是给赖娃子准备的,不过他那应该还有,现在就先给你吧。”
君常糊里糊涂地收下了荷包,样子略微苦恼。
奉甲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反击”窦迟晚的机会,砸吧着嘴里余留的甘甜,说道:“你让一个大男人天天随身带着糖,成何体统。”
“体统是什么?那是高门大户里出生的东西,落不着我们捡的。”窦迟晚气鼓鼓。
“可是想送东西也需要收礼的人愿意接受才行,你这是硬塞,问过阿常的想法了吗。尽知道往外……硬送东西。”
“奉大哥,别生气,糖……我分你一半吧。”
奉甲差点没被嘴里的菊花茶烫掉舌头,瞪圆眼睛对君常说:“我是稀罕你的糖吗,我……我是看到你不太情愿却又不忍拒绝的样子,替你说两句话而已。”
奉甲的脸瞬间憋红,君常分糖的建议让他哭笑不得。
院中的野菊仅够一采,吃完这季茶便没下一季续,因此被窦迟晚视作众多珍宝之一。她把散得不能再散的花瓣零头分拨一一放进几个油纸包里,整理了随身布袋中的七零八碎,仔细将油纸包放进其中,出门前的准备就此完成。
君常的伤好了之后,窦迟晚又开始天天往外跑了,他就像窦迟晚手里想要珍藏的人偶,到手之后便心安理得的去寻找新的想要的事物,一点不担心人偶会消失。
此时院子里剩下端详着手里荷包的君常,和继续吃茶的奉甲。
由于需要经常照顾受伤的君常,这半个月来,奉甲几乎是住在了万兴典当里,关系和从前一样,说话更熟络了,君常可以下床的第一天,奉甲已经向他发出了继续为铺子当苦力的邀请,还保证之前的约定一笔勾销,并且工钱一分不会少,包吃包住,已是全天下最肥美的差。
“一会开工,你到后仓库收拾吧,别频频往前院大堂跑,现在满大街都是拿着你画像的人,我和阿晚不能神通广大的次次救你。”
“我明白了,一定不会连累到你们。”
君常又露出了他独有的真诚小眼神,奉甲的气窜的一下又上到了头顶,摇头说:“阿晚她虽然爱玩,可她身上有一个优点你得好好学学。”
君常诧异。
“惜——命。”
奉甲一字一句吐出。
“我会的。”君常给奉甲传递了一个“你放心”的眼神,接着说道,“对了,我感觉阿晚很厉害,每一件事她都懂、都会做,虽然有的时候结果不尽如人意。”
“她呀,”奉甲想起那锅焦香四溢的粥,再看到君常手里荷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无奈道,“并不是每件事都会,她是每件事都敢去做,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量力而行’!”
就在他们继续饮茶闲谈,畅享惬意午后之时,窦迟晚再一次翻上了赖娃子家的墙头。
上一次爬墙扭到的脚在平日里使用的时候还会下意识迁就它,让重心往另一只脚上放。今天爬墙,不知是肢体下意识后怕而导致无力,还是动作生疏了,竟在墙头打滑了一下,险些头朝地栽下去。
怪只怪猫叫的暗号对了半天没有回应,她只好英勇上墙。然而从来都是祸不单行的,抬头入眼的第一个景象就是赖娃子的母亲端着碗在喂鸡。窦迟晚与她对视许久,艰难开口道:“早……早啊!”
赖娃子的娘周氏,在窦迟晚认识赖娃子之前已经神志不清。起初病情时好时坏,日子长了周氏便像年久失修的房顶突然坍塌,倒下了,最后一点神智都支离破碎,常说胡话,渐渐地卧床不起。
赖娃子为着照顾她,没日没夜在家奔走,稚嫩的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态,眼眶凹陷,因熬夜而多褶的眼皮耷拉在眼睛上,完全没有少年人的奕奕神采。
可是周氏此刻正在手脚麻利地喂鸡。她竟然能下床了?
“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来爬我家的墙!”周氏疾步到墙角,抄起扫帚就往墙头顶。
窦迟晚顾不得前脚接后脚,几乎是一个大步从墙上跃下来,直接右臂落地,滚了半身灰。虽然没有温将军府里的院墙高,但也把她摔得龇牙咧嘴的。
周氏从未在神志清醒的时候与窦迟晚打过照面,自然认不得这个“家中常客”。
窦迟晚站起身,尝试轻轻地抬起胳膊,是整条胳膊要废掉的感觉。
身后不远处的木门传来“咔哒”一声,未及反应,门“吱”一下打开,好似拉来了一阵风,有个声音穿过疾风:“你还不走!等我赶你是吧!”
窦迟晚拽紧腰间的布包,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周氏看不到的拐角处,停下来,双手插住膝盖大喘气,真是疾风骤雨式的逃跑,她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跳下、滚地、起身、奔跑,动作流畅得像一个武功套路般,一气呵成,难免不为自己并不发达的四肢而感到些许自豪。
等周氏重新关上门,窦迟晚才回到墙外,寻了木柜子上干净的一处坐下,从布包中翻出一些零食,边吃边等赖娃子回来。可这一等便等到了太阳升顶,始终未见赖娃子的身影,窦迟晚有些蔫了,跳下来,无精打采地往回走。
走至拐角处时,一个迎面奔跑而来的人叫住了她。
“阿晚姐姐!”赖娃子突然刹住脚步。
“你去哪了,怎么没在家照顾你娘?”
“我正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娘上个月初五的早上突然间就好了,还能自己出门买东西,天没亮就出去了,起来不见她可把我吓死了。”
窦迟晚想到刚才周氏的反应,他说的话确实不假,可是……窦迟晚一皱眉头,“那你也不能让她自己在家啊,万一病情反复怎么办?”
“没事的!我带我娘去看过了,大夫说她这是痊愈了,吃几副安神定气的药就没问题了。”
窦迟晚脑中闪过不好的念头,周氏的病因为家中困难才一拖再拖,平日里的开销都从小儿子过继到的远方亲戚那得来,是生活中唯一的经济来源,但自从小儿子在亲戚家不慎溺水身亡后,这杯水车薪的来源也就断了,靠典当家中之物过活。
“你哪来的钱?”
这话让赖娃子觉得窦迟晚不信任他,赌气开口道:“是我干活挣来的,干净得很!”
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而炸毛的猫,恼怒地战战兢兢地张舞着小爪子,两只圆不楞登的眼珠子仰视着窦迟晚。
这样的目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窦迟晚努力在脑海中抓住那只停留了一瞬的印象。
赖娃子看到窦迟晚并没有要发怒的样子,才颤颤巍巍地说道:“我白日里在惊鸿苑干活,中午和晚上回来照顾我娘。”
听到“惊鸿苑”三个字,窦迟晚心中顿悟,那日早晨去找岚一的时候,是一位小童为她开的门,当时只留了一条缝没露出全貌,但看见了一双有些惊慌的眼睛。
窦迟晚噗嗤一笑,刮了两下赖娃子的头,“不错不错,姐姐替你高兴!”
“真的?”赖娃子小心试探。
窦迟晚一股脑把布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塞进赖娃子手中,解释道:“这段时间雨水多,不方便出门,这次给你多带些东西。”
“谢谢阿晚姐姐。”赖娃子低着头,几乎把下巴戳到了自己的胸口处。
“好好照顾你娘,我走了。”
赖娃子使劲对窦迟晚招手送别,他还害怕阿晚姐姐会因为自己在惊鸿苑的事不开心,这下胸口的巨石总算放下了。
一个滑溜溜的物件从手里满满捧着的东西中掉落,低头一看,是一方丝帕。他捡起来摊开,帕子十分素净,只在一角处绣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不多想,他把帕子收进胸前口袋,想着下次遇见阿晚姐姐再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