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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篇——青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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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湖。
湖水终年缭绕着缥缈的青雾,那雾气轻若丝絮,飘飘荡荡,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因了这一层关系,这湖人迹罕至,常有游虫走兽前来饮水休憩。
湖在山腰,靠山的那面尤其阴暗,仔细看会发现岸边卧有一青色大石,石面极其圆润光滑,泼上水直可以当镜子照。石头周围青草肥美,可虫兽们却从来不到此处。尤其是月圆之夜,湖边一片寂静,偶有走兽经过也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般,飞速逃窜而去。
这一夜,正是十五。
“青药,你可想清楚了,这事没得后悔。”
声音从青石处传来,雾气四处游动,一切也看不真切。借着月光,只隐约在石上显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好,记着,一个月,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如滚动的石子一般,念咒声滴溜溜从青石上传出。那声音好似无形的丝线一般,一缕一缕将湖上的青气缠绕起来,慢慢笼成一团,最后仿佛有了意志一般,在原地轻轻一顿,随即猛地冲上天际,流星一样往山下投去。
青石上传来轻微的响动,方才那声音叹道:“兄弟,但愿你记得我教你之事。”
接着,小小的影子轻轻一跃,没入了湖水中,不见踪影。
顾家庄里,一个绿衣的小丫环正急匆匆跑向自家小姐的闺房,还没进门,就喘着气嚷道:“小姐,小姐,前面,前面……”
顾小姐放下手中的针线,轻道:“别急,前院究竟何事喧闹,你慢慢说。”
原来刚才顾小姐正与丫环绿翠一起在房中绣花,突然从前面传来了杂乱的人声,所以就让她前去探看。
“刘公子…刘云生公子,他,他……”
顾小姐一听这名字,便把手里的活停下,略显焦虑地问道:“刘公子怎么了?莫非他到京里去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绿翠长长吁出一口气,终于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刘公子他上门提亲来了!”
“什么?!”顾小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怎么会,他,他当真……”
绿翠拼命点头,激动地双眼含泪,说不出话来。
顾小姐也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时紧紧抓住绿翠的手,一时又想立即跑去前堂看个究竟。最后,两主仆干脆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原来,顾家大小姐与穷书生刘云生互相倾慕,足有两年之久,可苦于身份悬殊难以结合。一月前刘云生托书告诉顾小姐他将上京办件大事,若一切顺利,两人将可得偿所愿。这一回正是刘公子荣归乡里,竟然已被朝廷任命为此地官员,立时飞黄腾达了。如此一来,顾老爷自然再没什么反对,当即答应了这门亲事,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又因刘云生在此地尚无符合身份的居所,干脆就住进了顾家庄。
当夜,绿翠拿着顾小姐的书信,偷偷来到刘公子的房前。两人虽已在晚宴上见面,但苦于无法说话,徒自焦急,所以顾小姐托丫环带信来问个究竟。
绿翠见房中漆黑一片,心想刘公子莫不是已经睡下,那这信……她咬咬唇,心想为了小姐,怎么也得试试。
绿翠轻轻敲了敲房门,压着嗓子唤了两句,没有回应。她正自发愁,门突然一下子大开,她吓了一跳,直觉地往后退避,没想突然一阵大力拉扯,一下子就将她给扯进屋里,紧接着“啪”的一声,房门又自己合上了。
屋内先是静谧一片,接着传出了好似撕扯布料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女子低低的惊呼声。然后又是一静,随着一阵叮了哐啷的响动和一声巴掌响,房门呼拉一声被打开,绿翠一手抓着衣领,一手抹着眼泪跑了出来,很快跑走了。
房里又黑又静,等了一会儿才亮了灯,只见地上一片狼藉,盆烛枕褥丢得到处都是。刘云生呆呆坐在床上,衣服凌乱,眼角似乎还有抓痕。他用手抹了一下脸,满眼困惑。又待了一会儿,刘云生突然跳起来大喊一声,双手捶打自己,喊道:“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惠儿,怎么对得起她?你这个坏蛋,你到底想做什么?”发了一阵疯,他又跌坐回床上,盯着烛火,怔怔得流下泪来。
第二天早晨,顾小姐正在房中焦急地等着绿翠,本来昨夜她就该带回刘公子的消息,却一直未见人影,今早也比平常迟些,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房外有人敲门,顾小姐以为绿翠终于来了,赶紧让她进屋,一看却是另一个丫环绿衣,只听她说道:“小姐,绿翠病了,今天就由我来服侍小姐吧。”
“病了?昨晚还好好的啊……那她有没有让你带什么东西给我?”
丫环摇摇头,顾小姐一阵失望,只好让她服侍着盥洗梳妆,心想待会儿找个时间去看看绿翠,顺便问问刘公子的事。
等顾小姐找到佣人房,却说绿翠外出看病去了。她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到房中坐了一会儿,又派绿衣去打听刘公子正在做什么,回来一说也出去了,好像是去拜访当地的乡绅名仕。顾小姐皱起眉,内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想了一会儿毫无结果,唯有叹口气,继续绣花,等着绿翠回来。
绿翠当然没有生病,她整晚上哭肿了眼睛,心烦意乱,根本没法去见小姐,只好借口生病偷偷跑了出来。她来到城外山腰的湖泊,那里很少有人,不开心的时候她喜欢来这里游水。因为自小生长在水边,绿翠喜欢游水,水性也好,只是近几年到顾家当丫环后就很少有机会了,此地就是她唯一的慰藉。
绿翠脱去外衣,露出一件紧身的皮水靠,鱼儿一样滑入水中。她尽情地舒展身体,觉得心里好受了些。这湖中经年笼罩着一层蒙蒙地雾气,透过那青色看天空,一切就如梦似幻,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游了一会儿,绿翠突然听见湖边有响动,她吃了一惊往声音来处看去,竟然是刘公子。她吓得立时沉入水中,一紧张连呛了好几口水,眼看就要溺水。这时绿翠感到有人拉住她向湖岸游去,动作极轻巧,仿佛被湖水推着前进一般。上了岸,绿翠吐出几口水,慢慢缓过神来,才想起自己仅着小靠,顿觉羞耻赶忙想去拿衣服,谁知却被刘云生抱住。绿翠以为又会像昨晚一样,于是拼命挣扎,但刘云生抱得很紧,任凭她怎样努力也挣不开,但也仅是抱着她,并不像昨晚那般要脱她衣服。绿翠挣扎了一会儿,已是浑身无力,只能任他搂着,不知为何心中除了愤怒和酸楚,却有另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一时忍不住大哭起来。
她一哭,刘公子赶忙松开她,一脸焦急,嘴巴大张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绿翠哭着哭着,一阵山风吹过,顿觉寒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刘公子赶忙跑去把衣服拿来替她披上,然后又搂住她,这一次不像方才那么用力,似乎仅仅是想温暖她。绿翠不觉冷了,也不哭了,没来由地脸红起来。就这样待了一会儿,突然刘云生浑身猛地一抖,立时松开绿翠站起来,慌乱地看着四周,再看一眼绿翠,声音颤抖地说:“这,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你……”绿翠一听这话,心中立时一片冰凉,她默默穿好衣服,走到刘云生面前说道:“刘公子,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向小姐说。我怕小姐伤心,也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说完就走了。
这以后,好像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大部分时间刘云生都像以前一样,对顾小姐呵护备至,一往情深。可有的时候,他会突然安静下来,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拿眼望着绿翠。那眼神有时很温柔,有时又热烈得像要把人融掉。顾小姐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并没多想,她很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幸福生活,不愿想太多困扰自己的事。绿翠呢,因为刘公子除了看看她也没做什么,也就什么都没说。有时她去那湖泊游水,会发现刘公子就站在岸边,等到她上岸又走掉了。
这一天他却没走开,绿翠到树后换好衣服,想走,又站住,看一眼刘公子,犹豫了一会儿朝他走去,隔着一点儿距离,站住,低着头轻声地问:“刘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静了一会儿,刘公子走过来拉她的手,绿翠躲了一下,还是让他握住了。两个人走到岸边,只见刘公子蹲下身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指给绿翠看,绿翠也蹲下去看了看,红着脸摇摇头说:“我,我不识字。”刘公子笑笑,指指地上的字,又指指自己,笑得很好看。绿翠有些迷惑,她不太明白刘公子的意思,她只是觉得有的时候刘公子并不像他自己。她看着地上的字,虽然不认识,但她明白这肯定是两个很重要的字,她默默记下字的笔划,打算回去以后问问小姐。
绿翠把写在纸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拿给顾小姐看,顾小姐笑了,轻声道:“这念作‘青药’,青,是一种颜色,就是绿树和绿草的颜色;药,就是我们平时治病要吃的那种药材。青色的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绿翠,这是谁告诉你的?”绿翠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却把小姐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下。青药,青药,绿色的……“药”。
后来,两人在湖泊见面时,绿翠如果唤他刘公子,他就搂住她,如果叫青药,他就拿眼望着她,很温柔很好看的笑。所以两人独处时,绿翠就都叫他青药,有时不小心叫错了,他就又搂住她。可绿翠自己也分不清,为什么还会叫错人。
青药从不说话,只是经常地微笑。有时他拉住绿翠的手,一起在湖水中轻轻地划动。绿翠也不怎么说话,她知道这样和刘公子待在一起不好,可自从她唤他青药后,他就好像不再是刘公子,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所以,绿翠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转眼婚期就要到了,绿翠也越来越混乱,有时她觉得要结婚的是刘公子,她的青药还是她的,但有时候她又觉得,只要他们结婚,她的青药也就不存在了。
婚礼的前一天晚上,绿翠躺在床上睡不着,她听见窗外有响动,坐起来一看,有一位翩翩的公子正站在院子中。公子的周围全笼罩着一层青色的雾气,脸孔看不真切。奇异的,绿翠并不感到害怕,那青雾就像山上湖中经年笼罩的雾气一样,她早已习惯了。
绿翠来到院子里,雾中的公子开口了:“绿翠小姐,深夜惊扰了,无奈时不待人,有些事不得不在今夜说。”
绿翠不说话,她的眼神忍不住地跟着那些青雾走,那些雾仿佛活得一般,不停地在周遭翻滚缠绕,渐渐地将她也围拢了起来。
“咳咳,天色将明,废话少说。小姐,在下今日是替我青药兄弟来向姑娘提亲的。”
绿翠不明白,她脱口问出来的好像是不相干的事。
“他在哪?”
“正在此处。”
“……我不明白。”
“正在此处。绿翠小姐,你真的不明白吗?”
绿翠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慢慢地,眼泪落了下来,她低下头看不见表情,只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
“小姐果非俗世常人,我青药兄弟好眼光。如此,明日之事可期。大事已成,就此别过。”
绿翠怔怔地看着那公子转身离去,青色的雾气渐浓,她仿佛看见一只小小的青蛙在青气中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嘈杂的喜乐声响了起来,大红的花轿,红袍的郎君,意气风发地骑在辔红的骏马上。丫环绿翠也换上了喜庆的红衫,红妆遮去了苍白的脸色,只是一双眼茫然失神。
吹吹打打的队伍先是绕着屋子走,然后就出了城,然而却像走在迷雾中一样,所有人都像中了邪。嫁娶的队伍在浓雾中缓缓前进,最后来到了山中的湖泊旁。
新郎不知何时变了脸色,庄重而严肃,他跨下马,手拉着绿翠来到湖边。所有人都不动,音乐也停下来,连呼吸也仿佛停止了。新郎看着红衫的丫环,松开手,跃入了湖中。
绿翠流着泪,一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上,她哭着脱掉了红衫露出惯穿的水靠,跟着滑入了水中。
他们一起从湖中心冒了出来,紧紧拥在一起。雾变得更浓了,突然,岸上静止的队伍中,轿子的喜帘猛地掀开来,扯掉了霞帔的新娘冲到岸边,大声地呼喊着心爱郎君的名字。渐渐地,喊声变成了嘶哑的哭声。浓雾逐渐遮掩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幽咽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回响着。
绿翠醒来的时候,躺在湖边,雾又变得烟似的薄,而自己已经有了数月的身孕。刘云生双手捧头,一脸哀苦地蹲在一边,寒霜满面的顾小姐立在他身边。刘云生痛哭起来,失声喊道:“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鬼迷心窍听信那妖怪的话,将身体借给他,结果弄至今天这步田地。可是,可是我爱惠儿,我想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别的选择啊。惠儿啊,我对不起你,我刘云生对不起你啊。”
“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绿翠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肯定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顾小姐向前走了一步,寒声道:“绿翠,我一直待你不薄,今日之事……”
“你们走吧,从今以后我们再无关系。”
绿翠静静地坐着,依旧轻轻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直到所有的人离去,这里又回复宁静,回复从前的样子。
雾,轻缈如云烟,静静地环绕在绿翠身边。她想站起来,却动不了,只能勉强跪着,双手抱着肚子,痴痴地看着湖面。
雾像洇开的墨汁一样慢慢变浓,丝丝缕缕地缠绕飘荡着,绿翠伸出手,像是要去抓住什么一样,嘴里喃喃地念着:“青药……青药……青……药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