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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那一年那一季那个时代最后的台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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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说要去美国,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柔和得像一层轻纱,小白在轻纱里尽情地打滚。我左手正忙着往面包片上抹蓝莓酱,他右手端着刚刚煮好的黑咖啡。
那本来是一个香气四溢的清晨。
我实在没有理由震惊的。流川是在美国长大的。他总是念念不忘回美国追逐他的篮球梦想。要不是安西教练拦着,他早在高一时就去了,也根本就不会有我们这五年。
晚去五年,对流川实现梦想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可是在他那个梦想里,我的位置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悬而不决很久了,或许是从那次车祸开始的,或许在那之前就一直存在。然而再怎么悬而不决,终有一天还是要决的。我总能听见那个时刻慢慢逼近的脚步声,随着流川日新月异的成长和进步,随着他在日本的对手日复一日的减少。
至于流川自己,是由于太过迟钝根本没感觉到,还是尽管有所察觉却因为顽强到固执的性格根本不把这当作问题,我无从推断。
流川再次说要去美国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流川从来不把同一件事说两遍,除非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傍晚6点。电视正在播天气预报。穿着粉色套裙的播报员说,今年的最后一次台风即将登陆。
台风就要来了。
我已经无法再逃避了。他也不能。
—— 我呢?
我的声音有一些苦涩。我们此刻坐在餐桌的两旁,倒真有谈判的架势,我和我的爱人。
流川低下了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流川绝少出现的动作。我顾不上心疼他。我们必须正视这个问题。
爱情是现实的。爱情是需要经营的。爱情不是告白了被接受了就可以的。爱情要两个人相爱相处相濡以沫,而不是相隔万里相忘于江湖。
更何况我们都是男人,没有一纸婚姻证明也不会有爱情的结晶。我们需要接吻、拥抱、□□,才能确认彼此之间的羁绊。
现实的爱情,无法跨越宽21311公里深4280公尺的太平洋。
—— 你可以边念完大学边打球,我呢?
许久,流川说话了,声音闷闷的。
—— 那个学校里,有你那个专业的学术泰斗……
学术泰斗。可对于对学术毫无兴趣的我来说,这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是憧憬巅峰渴望一览众山小的流川枫。我是讨厌进取讨厌努力讨厌奋斗的仙道彰。仙道从自己的父母身上已经看到了太多。他们一直都在努力追求,追求财富,追求成就,追求最顶端的位置,可是最顶端的位置永远只有一个,于是互不服气的他们为了抢夺这个位置开始互相角力互相倾轧互相抗争互相中伤,不惜用上各种手段,谁都不肯妥协。可是他们这样好强,最终又造福了谁呢?是谁拿走了积木和童话书,换成了冷冰冰的零用钱和改了又改的离婚协议?是谁把全家共进晚餐的其乐融融变成了双方律师对阵的剑拔弩张?是谁用父爱的左手和母爱的右手把最昂贵的战利品像拔河一样扯来扯去?是谁指责自生自灭长大的散漫的仙道彰说你怎么没有一点点进取心没有一点点责任感?
一直压抑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忽然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伴随着黑白胶片一样的童年光影,伴随着强颜欢笑带来的深深疲惫,伴随着逃离东京独自生活的孤凉心境,伴随着天才光环下不为人知的巨大酸楚,从心底直冲到嘴边,让我止不住地冷笑。
流川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似乎还想继续解释点什么。我打断了他,说,流川,我不是你的附属品,我不会跟你去美国的。
是的,我几乎都忘了。跟流川在一起的日子,几乎已经让我忘记了我是谁。我爱流川,所以我为了他用心练习用来打发时间的篮球,为了他养了并不想照顾的宠物,为了他做了很多原本讨厌做的事情,尽管每次尝试每次努力都会像扳机一样触动我不想回忆的往事。我爱他,所以我愿意做出这些让步。
可是我不能为了流川而失去自我,为了成全他的梦想,完全推翻我的生活原则,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为一个陌生的目标而努力奋斗,然后舔着无法愈合的精神伤口,安慰自己说,这是因为我爱他。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冷酷而扭曲了。
—— 我知道你真的很想去美国。但是篮球和我之间,你只能选一个。
大雨开始倾泻而下时,我们吵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架。
平时我们也会拌嘴闹别扭,但就像埋在奶油里的黑巧克力,仍然是甜蜜的。
而此刻的争吵却像窗外的暴雨一样剧烈,因为流川是在认真的跟我顶撞,不再沉默不搭理我,也不再骂我白痴。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可我们吵得像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像在抢糖果的两个小孩,幼稚得可笑。
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说,一块糖果有时就是全部的世界。
我的话很多,但有心无力,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流川的话很少,但句句都直指要害。他总能在我的长篇大论之后,一句结语就噎得我英雄气短。
他说我要他在篮球和我之间选择是无理取闹。他说我所谓的不努力原则根本就不可理喻。他说我归根结底只是不肯为爱做出牺牲而已,因为我认为他不值得我如此付出。
这句话让我彻底失望,对他,对我自己。哪怕这只是流川的气话,也足够让我从头凉到脚了。我对他失望,因为我在他心中居然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我对我自己更加失望,因为我无法斩钉截铁地否认这句话。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近乎报复地回敬了一句。
—— 那你自己呢,流川?你比我高尚在哪里?你想过为了我而牺牲自己的理想吗?
果然,流川露出了跟我一样的失望表情。他攥着拳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突然又猛地站了起来,吓得小白嗖的一声钻到了桌子底下。
然而他没有拍桌子砸盘子也没有揍我一拳,而是径直走向玄关,摔门而去,连外套都没穿。
我没有胜利的感觉。我也确实没有胜利。我们只是两败俱伤而已。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我一人,我终于可以思考了,但是我根本没有思考的心情。
外面下着大雨,流川就这样跑出去了。他跟我的生长环境不同,他有我梦寐以求的正常的严父慈母,美国式的教育和衣食无缺的优越生活帮助他形成了天然的性格。他确实有点少爷脾气,有时也很任性,但这样甩门就走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他就这么出去了,在这样的台风天,他能去哪里。
看来我真的伤害他了。可是他又何尝不是伤害了我?
我越想越烦躁,最终也跑了出去。
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但总好过面对这一室难堪的空气,回味流川出门前受伤的表情。
站在大雨里,我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