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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戚顾]离 ...

  •   “顾公子,若定下该事,便应走了。”
      “再等一等,你知我已至此,当不会反悔。”顾惜朝道,微抬起头,环顾了一下那座营帐。
      就这样离开罢,他对自己说着,什么也不要留下,就这样离开,那样最好。
      虽然还有很多话要对那个人说,但是什么也不说或反好得多呢。
      他大步走出营帐,负手望天。冷月光寒之下,苍天上一行大雁正飞向南去。
      你们都要回去——这也是雁字回时,而我却要走了。
      枭雄一世,今生从不后悔。他抬手而去,一如以往。

      顾惜朝猛然惊醒。
      他怀中无斧,掌中无刀,眼前一切,依稀是连云寨中大帐模样。
      没想,终究还是要死在你的手上么——他这样想着,坐起了身子。
      身上的伤依旧在作痛,他的眼眸却愈发明亮有如星辰。
      他记起那一刻,戚少商问的话。
      你可悔过?
      他只得负手,冷笑,因悔过何义。
      今生话怕是已说尽,若要再叙,便只得怀中宝剑相对。
      直至最后,他自忖必死,却仍听那对面白衣人声音,言说不愿杀他之意。
      于是他就活了下来,一切就这么简单。那一个叫做顾惜朝的青年,依旧活着。
      而世人也知他活着,虽有无数人想见他死,想将他鞭尸弃野。
      他素知晓这点,只他依旧冷笑以对。
      大丈夫死且不惧,之后谁著汗青,更是后人之事。大丈夫成大功名作大事业,只要赢得,一切自当归己,不论当时富贵,还是后世声名。
      然他若自问真正想得到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明白。
      “戚少商。”轻抚肩上伤处,他咬着下唇不清不楚吐出这个名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大帐之中,方圆不过二三十步。
      不让自己出那大帐,名为保护,实为软禁。他自忖,这是保护么?就算是又如何?
      他记起那一天。
      血的气味,自己的血,对方的血。
      二人相互拼斗,不为别的,只不过为自己一搏,无论胜负生死,都将是日后江湖之中人人传说的传奇罢。
      有血染进了眼里,面前的白衣已一如血色。而他依旧微微冷笑,依旧不曾屈从。
      他是他自己,顾惜朝,惜取今朝,却亦要追随明晨。
      且,大丈夫有一知己,虽死无憾。
      然而死可无憾,败亦可无憾么?
      他不知。
      然后,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知道的必要了。
      他记起那一天,但那一天又不似是真实的。
      他仰头,望不见天空。
      笼中之鸟,仍然是想要飞的罢。
      这樊笼。

      他坐在小桌前,刻他的图章。
      一刀一刀,字迹劲遒有力。
      英雄不问出身,然,出身何地,本便不是自己能够选择之事。
      还有,遇见什么人。
      他曾想过,如果他先遇见戚少商,一切会如何下去。
      但是没有答案,因他毕竟不曾先见戚少商,也没有过什么机会为他运筹帷幄。
      他知道那戚少商是喜欢自己决胜千里的。他知道,因他们本是知音。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他也知晓这点,然他当时还是必须做他要做的事情。
      但是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他要什么,也只有新的。
      手指微侧了测,字迹歪了。他有些恼怒,将那图章扔在桌上。
      那时他才发现一边早已站了一个人。
      依旧是那洗素白衣衫,黑色的发与眸。
      “顾……”发现他在注视自己,戚少商有些踟蹰,似是不知应用何言语。
      “直叫我顾惜朝便好。”看到对方踟蹰,顾惜朝便道。
      “顾惜朝。”费了好大功夫才叫出这个名字,戚少商拈起了桌上的图章,“字刻得极好,有一与宇内相争之意。”
      “是么?”顾惜朝开口,淡淡地,“我如今被你囚禁在此,还怎能与宇内相争?”
      他的眼眸更冷更利,“宇内甚事,与我何干?”
      “你在说谎。”戚少商只望了他一眼,便道,“你说谎的时候,眼神会越过我。”
      顾惜朝失笑,也起身,转过身,背对着戚少商。
      “你莫要再这样禁锢我——否则,我迟早会背弃你。”他沉默许久,终是冷冷道。
      “莫再背弃我。”戚少商在他身后,他看不见那男子的表情,只那每一个字,都深深镌刻在他的心里,“否则,……不,没有什么。”
      于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答案了。

      在有些奇特的时候,他会想起晚晴来。
      那个曾为过另一个人活着,却可以为了他死的姑娘。
      那时他已可以出大帐,却仍不被允许踏出虎尾溪外。
      那时每个人都躲着他,但他已经可以看见天空。
      他从不曾说出,他是多么喜欢那头顶青天,他曾想飞,但终究摔得折翅断腿。
      然,想飞之心,又有何错?
      或许那真是一些奇特的时候发生的奇特事情。他追忆过去,一些往事却已缥缈。
      那时他站在虎尾溪边,溪水潺潺,他听那水声直如击节,又想起了一些旧事。
      平步青云又如何?即使以前胜利了,就真的能幸福吗?
      他却不敢再想,也不敢如此自问。
      过去幸福过吗,现在幸福吗,以后可能幸福吗?
      幸福这种东西是什么。
      行千古功,成万世名,若可以,他定会选择如此。
      如果当初杀了戚少商,真的就可以那样么?
      他不能确定,也确定不得。
      于是,又负手望天。隐约有一只鹰隼,自九天之上翱翔而过。
      那鹰却何等自由啊。
      “顾惜朝。”他听得戚少商的声音,“勿要再这样呆站着了。风颇大,别着了凉。”
      他蓦地醒觉,却发现日已西倾。
      果然,人若无事可做,发白日梦之时便会比过去久长罢。
      看着那人的脸,也不复昔日色带怨恨的模样。
      不,或许昔日,也不曾有怨恨。那种深仇大恨,怎生用怨恨二字便可遮掩?
      “输了就是输了啊。”他的声音极低,自然不曾让戚少商听见。

      他偶尔会想,戚少商不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有时这样的思绪会跑到某些太过离谱的层面去,让他自己也不由好笑。
      戚少商啊戚少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有时会这么问问,自然也得不到答案。
      而且他也知道,就连戚少商自己,也没有办法给他答案。
      他活着本身,原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现在却愈发不可笑了。
      但他还是不知道,那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一天,他第一次允许戚少商唤他惜朝,却不知为何会允诺如此。
      他那时不时会觉得心烦,戚少商却总只是在远处望着他,一直望着,却始终不走近一步。
      他想戚少商有很多的兄弟朋友,但是养着敌人这样一件事情,他有时会觉得很可笑。
      在那之前之后,他偶尔会想,一次会面,一次回头,都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所以他只得选择,不再相见。
      并且,再不回头。

      那是那同一天的黄昏,他坐在他的大帐之中,刻着他的图章,他的刀刻下他的雄心壮志,也刻下他平生不得志。
      雄心壮志这种东西,人年轻时候会有,而这样几十年过下去,时间在人的身上刻下印记的时候,它们还会在吗?
      也许还在吧。他那时会想。少年长成青年,狂妄抹去了,但是还有雄心。一个有着飞翔的心的人,是不会那么简单就把心失去的吧。
      有些时候,世事总会和人开一个玩笑,因可求得之事,远不若求不得之事多。
      功名,利禄,家室,那些皆如此。
      只是,他依旧勘不破,若真勘得破了,怕还不若出家当个和尚哩。
      只是他根本放不下。
      只因他自幼便已知晓,大丈夫要做大事业。
      所以,那是那同一天的黄昏,他见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那个人,并不是戚少商。

      胡服披发之人,若到得了此处,定也是不同寻常之人。
      见到来人时,顾惜朝只这般想。
      “顾公子。”那人道,用从前别人尝叫过他的称呼,“顾公子龙伏此地,可开心否?”
      他望着那人,看到那人的目色,转了眼,“若是别人见了你,你怕不能直着走出这地方。”
      那来人似并不畏惧,顾惜朝想,又复觉有些好笑。
      这些时日,他笑得比往常多了么?还是他觉得可笑的,比从前更多了?那时他这么问自己,却依然不想回答,只是笑了,笑容依然冷清,“请走罢,贵客。”
      “那顾公子呢?”那来客忽道,“顾公子龙伏此地,打算做一辈子这笼中之鹰?”
      他的笑凝定在面上。
      “天地本为樊笼,我独住此笼又有甚关系?”沉默片刻,他方道。
      虽不曾转眼去看,然他知道那来客一直望着他。
      那是他的运,还是他的劫?
      他那时不知道,之后也不曾明白。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事情本已太多。
      然那来客确实一直望着他,望了很久,那略带胡音的声音,“顾公子真的不想再翔于九天之上,展惊世之才,立大功名作大事业么?”
      无论怎么说,都是很有吸引力的条件,他自忖,微笑。
      但是——“我会考虑。”他只这么说。
      他知道那是要他做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仁不义不忠不信,任何人都可以背弃,所以纵再背弃一次也无妨不是?
      但是如果他离开……戚少商那曾经咽下的言辞,之中说的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并且至今,也没办法再知道了。
      并且,他也不想去问。
      纵使问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虽然无论如何,他总是有些踟蹰的。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优柔的人。

      “惜朝,是回去的时候了。”那一日,他听得戚少商如此开口。
      “回什么地方?”他问,“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你会知道的。”那时戚少商笑得很开心,比之前所有的时候都要开心。
      只是顾惜朝却并未露出一丝开心之色。他甚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便转身走开了。
      你要回什么地方去呢?我怕是再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以后要好自为之啊。
      以后,可能还会在战场上相遇吧。
      我们总是各为其主的,这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他想着,却只是那样想着而已。
      最好的结局,还是我们不再相见吧。
      这样做一只笼中鸟,废人一般了结自己一生,任谁也不愿意的。
      忽似感觉到什么视线,顾惜朝转头,依旧是戚少商那双白多于黑的眸子,闪耀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你不会伸手拉住我的,如果你伸手,就依然是要将我囚禁在你精美的牢笼里。
      谁又说人不能东山再起呢?他年若在战场同等相见,或还是一场传奇的结局吧。
      只是这世上的传奇是有数的,一个个完结了,便不要想开始新的。

      他提了笔,本想写封书信,却一直有些迟疑,不肯落下。
      他擅于握剑也擅于握笔,然这支笔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写不下一个字,纵他本有千言万语。
      因无论如何,他仍写不下只字片语。
      你要回某个我不知道也不会知道的地方去,而我却要去北方了。
      日子会愈发寒冷的,但是武人并不怕受凉。
      你一直以为我是书生,但我骨子里还是一介武人。
      我用我的智谋,也用我的剑。
      剑一人敌,智万人敌。纵不免以剑敌一人。
      所以我什么也不说了。
      他拿着笔,笔尖落下墨汁,染污了纸张。但他只是提着笔,只字未落。
      你将会知道,我走了。除那之外,你想知道什么,便只有在你我有缘相聚之时。
      只是,那样的缘分,毕竟会少得多吧。

      那胡人来客再次出现,便是不久以后,日头方落,冷月初升。
      来客问,“顾公子,你可考虑好了?”
      他冷冷一笑,“自然,若你可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若公子肯来,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那其实不是我想要的。他自忖,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得到了。
      “那么,今夜便出发吧。”他顿了很久,方淡淡道,“丑时那些人换班,可以自在走掉。”
      而那一刻,恰有梆子敲了丑时的声音。

      他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他只怕回头,便又看见戚少商,与他的眼。
      他只怕回头,便真的会留下。
      他终究是个想飞的人,虽然不知将会飞向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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