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之钟歌》暮雨寒

1、上

　　方均廷睁大了眼睛，小小的嘴巴也惊讶地张得开开的，脖子仰得有点累，看着那么有气势的大门，上面还悬挂着一个醒目的匾额。
　　“无霜山庄？”
　　“是，无霜山庄”宁无意回应着徒弟的疑问，眼睛却离不开紧闭着的家门。
　　萦絮善解人意地温柔说道：“相公，我有些累了，咱们进去吧。”
　　方均廷被师娘拉着手一大步一大步地走上前，听着大门吱呀一声响，方均廷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大门之后，出现的会是什么呢？

　　方均廷从梦中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冷汗沿着鬓角涔涔而下，心跳得止不住。
　　这是怎么了？明明很久，没有这样的梦折磨自己了。
　　今夜，难道因为接到了师父的书信，其中一句提到了他四子出生，合家欢乐。
　　窗外仍然是黑夜漫漫，方均廷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随手摸到枕边的琴，手指轻轻划过琴弦，却想到一大家子的人都在睡梦中，苦笑着把琴摸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索性起来点了灯，铺开纸，照着桌上的字帖一遍遍地临摹起来。
　　到天快亮的时候，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打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的一刹那，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
　　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只要迟醒片刻，他就能看到开门的管家身后，有个小脑袋悄悄扒着管家胖胖的腿，往外探出了头。

　　时光悠悠，收到师父的信，才恍然而悟原来自己已和他们分离7载。人一生中有几个7年，现在想起来，他的这个7年，本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七年，却过得懵懵懂懂，浑浑噩噩，难道是内心里还肯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么？
　　表面上冷清洒脱，似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内心里却拒绝思考自己的未来，是因为知道，没有了他，自己的人生注定是绝望的吗？
　　一阵雾气突然涌上眼眶，他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方均廷，你已经二十六岁了，却生出这些少年人的幼稚缱绻心绪，若让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
　　二十六岁，自己是什么时候就长到这么大了，人为什么非要长大呢，如果可以做个孩子多好，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做个有伴长相依的孩子。

　　几个家仆开始陆续起来干活，大嗓门的刘嫂在大声叫小六子起床，方均廷走回床边，抱了琴，靠在墙边闭了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放下琴，拿起剑，开门而出。
　　重泉与映阳已经过招完毕，映阳输了半式，正气不过，见方均廷提剑而来，离老远就喊：“小子，快点，好好收拾一下这个老家伙。”
　　重泉刚才是一时没把握好才让自己赢了他，后悔不迭，他就知道映阳要是输了，自己铁定几天都没有好果子吃，当然，要让他赢了，后果更严重。
　　“哎，你叫谁老家伙？你不过比我小一岁。”他尚不到五十岁，由于功力精深，外表看上去连四十岁也没有，却被称作老家伙。
　　方均廷微笑，这两个人年纪加起来已逾百岁，却经常像两个顽童，种种行为，时常让一家老小啼笑皆非，所以这虽是他二人的家，老管家却带领着一众人等，主动弃暗投明到他麾下，那两位乐得丢开手，自去找乐。
　　他也经常随着一家老小抚额做无奈之状，可心里却是不尽的羡慕，有时甚至羡慕得心疼。

　　重泉与映阳年轻时武功不相上下，却有一次齐齐败在宁无意手下，自此和他结下不解之缘。
　　宁无意在知道他二人关系后，虽然惊讶，却并不在意，他本是浪子心性，在遇到萦絮之前什么也不曾放在心上，把唯一的徒弟方均廷放在某个地方一待三四天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在初到无霜山庄的那段时间，方均廷过得很舒心，至少再不必为饿肚子发愁。尽管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师父放在自己身上的心越来越少，原来他虽疏忽自己，却也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
　　于是，有那么一天，他一不留神，在发呆的时候，就把心里话对着宁廉说了出来：“为什么你就有那么多人疼呢？”父母、祖母连带一家上上下下、偶尔来串门的亲戚，哪一个不把他捧到天上。
　　而自己，现在连师父都不理会了。师娘虽然温柔，但她初当人母，自己的一对孪生女儿已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这么想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吓坏了一旁不知所措的宁廉。
　　很多事情，如果自己不懂得，那么也不会难过，所以以前跟着师父颠沛流离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在这个家里住了一年之久，看到了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受到亲人疼爱，伤风发热一家人快要吓死，而自己练功不小心把一条腿摔到半天站不起来，却也没有人来看一眼。想着那一天，自己躺在地上看日头越来越低，直到再也看不到，方均廷哭得更厉害，他不过还是一个刚十岁的孩子。
　　“别哭了，他们不疼你，我疼你好了！”宁廉手忙脚乱地在他脸上胡抹一气，他不明白方均廷为了什么哭，但看到他流了那么多眼泪，自己也渐渐地难过。

　　宁廉是独子，家人看到他和方均廷玩得好，都很高兴，对均廷也渐渐重视起来，连下人们也不再跟均廷叫“跟着二爷回来的小乞丐”。宁无意见此，对他更加随性，连武功都不怎么教了。他本嗜武，但有了娇妻爱女后，却觉得这其实也没多大意思。
　　所以在重泉和映阳来赴五年之约的时候，他竟有些诧异，勉强应战，输掉了，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重泉性格内敛，映阳却率真正直，骂了宁无意半天不思进取，但后者抱着两个女儿一副随你骂的意思，他只能把气重新咽回肚子里。
　　在人群里认出方均廷，试了几招他的武功，映阳更加的生气：“宁无意，你自己不思进取也就罢了，怎么能把这个孩子给毁了？他可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好啊，”宁无意说得漫不经心，“你要是喜欢，可以自己教他，就看他愿不愿意跟你走了？”
　　尽管知道师父是在开玩笑，方均廷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宁家人多嘴杂是非多，这几年他没少听到下人背地里说三道四，变得更加敏感。
　　“小子，看了没，你师父现在顾不上你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呢？”
　　方均廷其实挺喜欢映阳，除了他会经常对自己没心没肺地笑，他还是自己记忆里唯一抱过自己的人。尽管自己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他却清楚记得映阳揪了几下他的脸，把他抱起来叫小宝宝。长大后再想起来虽然肉麻，可却是幼年时候，有过的唯一的关于温暖胸膛的记忆。
　　“不行！”没等方均廷说话，宁廉已经跳起来，这两年他简直把均廷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形影不离，更不容别人怠慢。他已渐渐懂些事情，知道父母并未把均廷当成子侄，知道仆人有时候会说些闲话。但当他教训下人的时候，均廷却又总拦着他，让他更加的心疼。他真的有些害怕均廷会离开。
　　“多谢前辈美意，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恕均廷不能跟前辈走。”才十四岁的方均廷已脱稚气。
　　映阳看看他，再看看宁廉，皱了皱眉，孩子成熟地太早，并不全是好事，自己家的那个混小子还只知道上树掏鸟、下河摸鱼。
　　“姓宁的，你徒弟小小年纪都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希望你别再不如这小的。”

　　宁廉比方均廷大了一岁，自然地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来，方均廷岂有不满足他的道理。即使是按他的意思做错了，事后再去补救，也从不轻易拂逆他的意思。
　　于是，日子就这么过着，有烦恼，有快乐，方均廷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家庭，凭什么要求别人爱护他，所以他经常趁宁廉有事的时候，帮忙做一些事情，以使自己能够心安理得的吃他们家的饭。后来，庄里一些淳朴的下人便都有些喜欢这个沉默寡言但乐于助人的方少爷。

　　时光在不经意间缓然而逝，在重泉与映阳再来赴五年之约的时候，方均廷已成一名翩然少年。由于寄人篱下，于饮食上自然做不了主，尽管宁廉经常问他喜欢吃什么，但方均廷岂肯因为这些麻烦别人，渐渐的，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对他来说也没了分别。所以本该是少年人长身体吃得多的时候，他却吃得没有宁廉一半多。幸而他随着年龄长大渐渐嗜武，才不致弱不禁风，但看起来却是才有十七岁左右的样子。
　　这一次，宁无意更加不是重泉二人的对手，映阳也懒得再说什么，声明五年之约就此取消。
　　在他二人对决之时，看着映阳衣袂飘飘，腾挪闪躲之间有如仙人之姿，方均廷面上平静，心里却波涛起伏，心驰神往。这几年，他越来越喜欢练武了。他也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除了宁廉，没有人在意他留在这里。少了自己，师父师娘师弟师妹还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可即使是只有宁廉，他也不想离开。
　　直到那一天，庄里忽然来了不一般尊贵的客人，一家人喜气洋洋地打点准备，从早上开始，宁廉就被拉到祖母身边，没有时间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然后，午后的时候，自己在花园的树荫下发呆的时候，听到几个丫鬟的窃窃私语。她们说少爷好福气，可以娶临近城里传说中的第一美人为妻；她们说中秋之后，就是婚礼的日子，再来年，无霜山庄就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
　　方均廷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却仿佛觉得有人拿了个口袋蒙在了他头上，一点一点慢慢的收拢了袋口，他，渐渐地喘不上气来。
　　这是为了什么，他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烦躁到想打人，可身体却理智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月上柳梢，客人离开，宁廉来找他。
　　从宁廉的脸上他看不出喜怒，他想自己此刻大概也分不出别人的情绪。
　　两人默默无言走回大屋，刚刚送走客人的老夫人脸上充满了喜悦之情，对于方均廷她算不上讨厌，可也喜欢不上来，因为方均廷总有些沉闷，不会谄媚，不会逢迎，却又生的仪表非凡，把她的宝贝孙子都比了下去。
　　方均廷只觉得大家脸上的笑容都太刺眼，刺得他眼眶微微发热，都快睁不开。偏偏淘气的小师妹跳到他身边，大声笑着说：“大哥要娶嫂子了，师兄你什么时候成亲？”
　　成亲啊？成亲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和庆贺的事，他抱拳向老夫人温文而笑道：“恭贺老夫人。”
　　一夜无眠，许多混沌的画面在他眼前纷繁来去，他心里钝痛，却理不清自己的情绪。混乱之间，映阳对重泉发怒更像撒娇的场景像一道光在他眼前闪过，他有点想笑，领会这个真相却是在这么个残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