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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


  •   因这一折戏,长乐宫主殿中此刻何止是气氛不太好。

      懒坐上位的太子赵幽面色霜寒,砸到地上的琉璃杯碎片在案脚滚得四处皆是。

      殿中坐着数十人,除左侧首位的聂崧外,皆俯身叩首,大气不敢喘一声。

      无人说话,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长乐变》这戏以宣废后为原型,讲的是也正是建元四年二月二十五那日长乐宫变的事儿。

      当年宫变,传至民间,各种流言层出不穷,更有文人将此事写成戏文,宣废后成了成弄权作势□□朝政的妖后,建元帝被颂成深情帝王。

      因涉及宫闱秘事,这折戏曾一度传唱不衰。

      直至两年前,太子掌权,建元帝移居京州,这折戏便心照不宣地成了禁演戏目,一夜之间消弭于市。

      谁都未曾想会在今日,太子的二十岁生辰宴上再现。

      宴席的各位大臣不禁擦额拭汗,都暗暗缩了缩身子。

      太子年纪轻轻便能掌权,靠的不是建元帝对他那点的血脉之情,而是他自己的杀伐果断,不留一点儿情。

      两年前,太子派人暗杀建元帝心腹大将——骁南将军徐闻满门的事还历历在目,只因徐闻当众说了句“宣废后淫/荡,罪该万死”。

      而今,聂崧竟敢编排这么一出。
      是真不怕血溅长乐宫啊。

      宫侍抖着手递上一方锦帕,赵幽接过来,一面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上的酒水,一面垂眸扫向众人道:“众卿这般紧张做什么,孤不过是错手打碎了一个琉璃杯。

      话虽如此,他面上却无一丝笑,风目微挑,瞥向左侧下首的聂崧时,唇角浮了起来,“《长乐变》这折戏两年前便已绝于市,难为恭王还能找到会唱这戏的班子。”

      聂崧刚过四十岁的生辰,生得倒是儒雅,可惜整日面沉如水,鲜有笑容,阴郁得能将三岁小儿吓得嚎啕大哭。

      听到赵幽的话,他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陛下昨日来信特地嘱咐臣,点这一出戏好好为贺殿下今日二十岁生辰。”

      这可真是亲爹,生怕儿子生辰过得太高兴,非得扎一刀。

      坐在右侧席末的肃王世子赵凌抖了一下手,不由将整个脑袋都埋起来,生怕等会太子发作起来会殃及到他。

      但一向暴虐狠戾的太子,今日却收了性子,脸上还敞着笑,温声温语地道:“父皇这番心意孤受下了,还请恭王代孤转告父皇,下月他过寿,孤也一定为他送上一份厚礼。”

      聂崧亦一副谦卑有礼君臣相和的模样,微微侧身望向上位,笑道:“陛下在信中,还说了一件喜讯,仪妃娘娘三日前诞下了小皇子。恭喜殿下,您有弟弟了。”

      “……”
      殿中再度陷入了静默。

      群臣目瞪口呆,皆被仪妃诞下小皇子这事砸得满面愕然。

      太子之所以能稳坐储君的位置,并非因为建元帝念着血脉关系对他留有一丝父子亲情,而是因建元帝膝下,仅剩太子这么一个儿子。

      宣废后当年谋逆事败,在自尽之前,将所有皇子都杀了。

      那以后,整整十九年,建元帝后宫的嫔妃再无所出。

      若非如此,赵幽是万万活不到现在的。
      更别说能坐上太子之位。

      而今仪妃竟不声不响地诞下了小皇子,那太子之位岂非是——

      一瞬间,群臣均悄然挺直背脊,目光在太子和聂崧之间来回巡梭,原本欲向太子投诚的那一拨人,此刻心思都动摇起来。

      殿中因聂崧一句话而隐隐透出山雨欲来的紧绷氛围,赵幽却恍若未觉,擦拭干净手指后,便将锦帕往案上一扔,仍是坐得七扭八歪威仪不肃,双手合十慢悠悠地拍掌,“确是喜事,该庆该贺。可惜仪妃娘娘远在京州,孤备的这份贺礼无法亲手送到她手上。”

      听其语气,竟像是早就知道仪妃诞下小皇子的事。

      群臣心中再度一惊。

      又听赵幽话锋忽转:“恭王操办孤的生辰宴辛苦了,该赏。这份贺礼,便转送与恭王吧。”他说着,笑吟吟地唤来人:“将淑妃宫里的那株海棠抬进来。”

      话落,四位宫侍将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从殿外抬进来。

      聂崧刹那面沉如水,薄笑换成眼刀,直直射向赵幽。

      淑妃名唤聂棠,是聂崧一母同胞的嫡姐,于十九年前,死在宣废后放的那场大火中。

      与她一同葬身那场火海中的,还有淑妃所生的龙凤胎三皇子与大公主,以及时任中书令的聂相。

      淑妃自幼喜爱海棠,诞下三皇子与大公主后,聂相进宫赴宴,亲自在女儿淑妃的宫中栽下这株海棠。

      淑妃故去后,这株海棠一直被精心照料。

      建元帝未移居京州前,每逢海棠花开之际,都会叫上聂崧一起到淑妃宫中,怀缅淑妃、三皇子、大公主与聂相。

      而今,赵幽竟命人将它挖出来,斩断根系,送到了聂崧眼前。

      这无异于是挖人祖坟,还在坟前开酒庆祝。

      聂崧眼神阴翳,霍然起身。

      赵幽单手支额,笑容十足地恶劣:“怎么,孤备的这份礼,恭王不喜欢?”

      殿中鸦雀无声,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见听候在殿门外的宫人扬声报:“沈璃,献舞《绿腰》——”

      因太饿举袖遮掩偷吃的赵凌险些噎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殿外:怎么偏偏这时入场?

      -
      沈璃一进殿中,便察觉了气氛不对。

      殿里丝竹管乐都停了,宫侍们已将烛火点上,挂了灯罩,光线柔得将每个人的脸都渡了一层暖色。

      这分明是暖春日暮时分,却有森森寒意爬上背脊。

      沈璃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紧,身子似晃了下,才一步步走至殿中,欠身行礼:“罪女沈璃见过太子殿下。”

      她声若空谷黄莺,话音刚落,便让殿中那股肃杀之气消弭。

      众人皆暗暗松了口气,移目看向她,顿显惊艳痴相。

      坊间都道那位不成器的肃王世子养了个貌美善舞的带罪伶人,但在京城这等富贵繁华笙歌燕舞之地,从不缺貌美善舞的伶人。高门绮户,谁家没养几个戏子伶人。

      因此,众人对肃王世子养了个伶人的事都不甚在意。

      却不曾想,肃王世子养的这位,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光润玉颜,华容婀娜(注1),可谓是人间绝色,貌可倾国。

      比那位江南第一美人还要清艳三分。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朝赵凌望去,既羡又嫉。
      坐拥如此美人,也不知他是走了哪门子的狗屎运。

      坐在居中上位的赵幽正了正身,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稍显满意,随后才定在她脸上,仿佛看玩物般地开口:“沈璃?”

      他念着这名儿,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忽然闪过嘲弄之色,随后侧目看向赵凌,“这便是你同孤说的那位沈娘子?”

      赵凌连忙出席,站至沈璃身侧,恭声回话:“回殿下,是她。沈姑娘善舞,今日特献上一曲《绿腰》,以贺殿下生辰。愿殿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注2)”

      赵幽呵笑了声。

      赵凌这草包,不学无术,肚子里装不下一点文墨。难为他今日竟为了个舞伶,能出口成章。

      赵幽单手撑着额,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那便开始吧。”

      赵凌退下去,重新入席后,方拿一截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一边擦,还一边偷窥坐在右侧首席的肃王。

      肃王双目微阖,一副没眼看的沉郁神态。他早知儿子荒唐行径,也曾试图阻拦,找到赵幽想将沈璃献舞这事按下去。

      哪知赵幽轻飘飘撂出话:“凌弟说那位沈娘子貌美异常舞技堪称一绝,皇叔这般阻拦,是觉得孤粗人一个不配看?”

      肃王拿捏不住这个性情喜怒无常的侄子,闻言只得住了口。

      眼下沈璃入殿,肃王如老僧坐定般,始终不曾往她这儿瞧一眼。

      倒是他对面的聂崧,目光紧盯沈璃,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错愕。

      -
      很快,声乐响起。

      在众人殷切期待的目光下,沈璃往前走了两步,便甩长袖飞袂,身姿虽轻盈翩然,然举手投足间却稍嫌生硬,并不如传闻那般灵动得宛若游龙戏凤,就连神态亦似有几分惶然,并无一丝舞乐的灵动自得。

      众人看得满腹疑惑,这舞姿僵硬得像个耍大刀的,怎么瞧都奇怪,连带着那张脸也失了几分颜色。

      赵凌亦一头雾水,他当初就是被沈璃一曲《绿腰》迷得魂不守舍,怎的同一曲舞,她今日却跳得如此僵硬,像个道场中跳大神的老妪,一举一动都充满着叫人费解的滑稽与夸张。

      唯有百无聊赖把玩酒盏的赵幽眼尖瞥见沈璃袖中那一闪而过的寒光。

      真是有意思。
      这位沈娘子所谓的献舞,原是“武”,而非“舞”。

      赵幽坐直了身子,幽深凤眸闪过几分玩味。

      这样的美人儿,规规矩矩地跳个舞领赏就退下,未免太无趣。用来行暗杀之事,才不浪费一张足以祸国殃民的脸。

      美人如蛇蝎,才更勾魂。

      赵幽生了兴致,很是期盼地望着沈璃,脑中已在想象接下来她会如何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他,接近他,再趁他被她迷得魂颠梦倒之际,祭出袖中刀取他性命。

      众目睽睽之下,当朝太子被人刺杀。
      消息传到建武帝耳里,只怕建武帝立刻就要抱着幼子仰天大笑出门去,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赵幽抚掌摩挲,满目欣悦地看着沈璃,期待她快些动作,千万不要像那位江南美人一样,让他失望。

      然沈璃七扭八歪地跳着舞,压根没有接近的意思。

      赵幽等了一息又一息,直至沈璃一曲舞跳完,都未曾试图朝他接近一步。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赵幽忍着不耐,睁眼说瞎话:“沈娘子此舞跳得当真是人间无天上有,似凌波仙子逐惊鸿,好好好。”他拍掌连叫三声好,和颜悦色地道:“孤甚喜,重赏。沈娘子,你可想要什么?”

      沈璃含羞带怯地朝赵凌望了一眼:“罪女……”

      只说出了“罪女”两个字,就被赵幽打断:“孤耳背,你走近些再说话。”

      殿中群臣:“?”

      真是无耻!
      为了近观美人,堂堂太子竟公然说自己患了耳背之疾。

      坐在赵凌身侧的那名官员,不由目带同情地瞥了瞥他。
      如此美人,不藏着掖着,反而送到人前来。这下恐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美人琵琶别抱要进深宫做娘娘了。

      坐在肃王身侧的官员,则是拿手肘暗暗碰了碰他,眼神暧昧地朝太子方向点了点,无声地道:这下您可安心了,这美人当不成您儿媳,要改当皇妃了。

      其余官员则是一副看戏的神态。

      唯有沈璃仿若不觉这殿中的氛围,听话地朝前走了几步,停在台阶之下,娇声含情开嗓:“殿下……”

      赵幽仍旧打断她:“再走近些。”

      沈璃似娇羞地垂眸,轻声道:“再近,就要上台阶了,罪女不敢越界。”

      一国储君,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短短几个台阶,却是旁人其一生都不能跨越的距离。

      赵幽唇边含笑:“无妨,你若喜欢,孤的位置都可分你一半坐。”

      沈璃娇俏一笑:“那罪女听殿下的。”

      赵凌脸绿了,心慌了。

      眼下这是太子与他的美人互相瞧对眼了?
      那他呢?

      赵凌欲站起身,抬眼却见迈步上台阶的沈璃脸色忽冷,方才还含笑的杏眸,在一瞬间杀意毕露。

      他不由呆住。

      沈璃的神态变化,也逃不过满殿大臣的眼。

      聂崧头一个起身喝道:“站住!”又扬声唤来人:“有刺客,快护驾!”

      声落,便有数十藏在殿中各处的侍卫迅速涌出,层层拦在赵幽身前,拔剑指向沈璃。另有几人上前,扣住了她的双手。

      沈璃身子颤颤,藏在袖中的那柄短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赵幽唇角的那一抹笑凝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光润玉颜,华容婀娜。”——出自曹植《洛神赋》  
      注2:“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出自先秦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天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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