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计》水清墨

11、第10章

　　什么？

　　沈青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滞，茫然举目朝前望去，眼前这样浩荡的仪仗与声势，竟不是太子么？

　　那扬声厉喝的宫侍见她非但不跪不避，反而杵在甬道中挡了恭王去路，顿时脸色一沉：“大胆奴婢竟敢挡恭王大驾！”说话间，上前几步，从腰间提出皮鞭，毫不犹豫地朝沈青抽来。

　　恰好沈青如梦初醒般往后退了两步，躲过了这一鞭，垂首恭敬地避到一旁，躬身行礼：“参见恭王。”

　　恭王聂崧坐在步辇上，看得很分明，刚才那一鞭，她但凡反应慢些，如花似玉的脸上定要被抽得皮开肉绽。

　　可瞧她先前在长乐宫中给太子跳的那一出大神，又委实不像是个反应灵敏的。

　　难不成是巧合？

　　聂崧收回手中刚才欲为沈青解围的佛珠，屈指在步辇的扶手上点了点，正凝眉沉吟着，余光又瞥见底下的宫侍不甘一鞭落空，扬鞭还想再抽一次沈青，开口唤住：“扬威，住手。她是太子殿下的人，不可无礼。”

　　一句“她是太子殿下的人”的话，像是给足了沈青底气。她挺直背，乜了一眼那位名叫“扬威”的宫侍，“恭王好大的威风，手底下的人在宫廷肆意训斥鞭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太子殿下的仪仗。”

　　“王爷在宫中乘步辇，这是陛下特赐的恩典。”那宫侍抬出建元帝，满目傲然：“朝堂之上，仅王爷能得此殊荣。你不敬王爷，便是不敬陛下。”

　　哪知沈青并不吃这一套，捉住他话里漏洞，反驳道：“陛下许王爷在宫中乘步辇出行，可没说要见到王爷如见陛下，你却将王爷视同陛下，陛下的那把龙椅，难不成王爷也想坐一半？”

　　这个谋逆的帽子扣下来，那宫侍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否认道：“奴婢绝无此意。”

　　便是聂崧，都敛了目中从容，侧首命边上的宫侍将扬威带下去：“既不会说话，那就将他舌头剪了，省得往后再惹口舌之祸。”

　　扬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就被堵上嘴拖了下去。

　　沈青脸色微滞，都说聂崧手段阴狠，如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连对自己人都未曾有一丝心软，动辄便是剪舌这等酷刑。她像是被聂崧骇住了，全然没有方才的理直气壮，讪讪地嘀咕：“我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想真治他罪。”

　　聂崧听了淡淡笑道：“有些口舌之快是会招来性命祸事的，沈姑娘身在宫中，伴太子殿下左右，更该谨言慎行，以免遭横祸。”

　　沈青抿着嘴，应了句：“恭王说的是，罪女记下了。”

　　她忽然变得乖巧的样子，倒像极了家里养的那只狸奴，也是招惹得人脾性上来后，又扮乖卖巧，哄得人心化成水，哪还忍再训罚。聂崧神色一柔，摆摆手，示意宫侍降下步辇，他起身落地，朝沈青走了过来。

　　“这时节，正好还能赏最后一茬海棠。沈姑娘倘若无事，便陪我去园里走一走。”

　　话说得是温和好听，却有着毋庸置疑的强势。

　　沈青咽下拒绝的话，眼巴巴地往紫宸殿方向望了一眼，心中祈求太子殿下最好这时候出现，如此她就不可必与聂崧独处。

　　聂崧往前走了，身后却像是长了一双眼，看到她脸上写的心事，隐隐含着笑意道：“别看了，太子殿下今日有要事与大臣商量，一时不会回不来。”

　　既有要事商量，怎的你这首辅还有闲情来赏花？沈青嘀嘀咕咕，提起衣裙，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宫侍抬着步辇，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如此这般，走了约摸一刻钟，一行人最终停在了钟毓宫。

　　钟毓宫是已故淑妃聂棠生前居住的宫殿，她故去后，恩宠犹在，这殿中一景一木仍旧保持了原样，气派辉煌，不曾改动半分。

　　就连后院那一片海棠林，也被宫婢侍候得极好，枝繁花茂，远远瞧着，像是一团白粉淡绯的云。

　　沈青跟在聂崧身后，走入海棠林，一面惊叹：“都说天下海棠最美不过钟毓宫，如今一看果然如此。”一面伸出手，去接那被春风拂落的花瓣。

　　再往里走了几步，忽见一个大坑，沈青“咦”一声：“这个坑莫不是被太子殿下挖走的那株海棠留下的？”

　　话一出，聂崧停下来，回过头淡淡扫了她一眼。

　　沈青拿手捂住嘴，杏眸无辜地眨呀眨，没什么诚意地赔不是：“抱歉呀王爷，一不小心又提了不该提的事。”

　　被太子殿下挖走的那株海棠，乃是已故的聂相亲自为女儿淑妃栽下的。如今留下这么大一坑，倒像是硬生生在人心挖走了一块。

　　不过聂崧没有迁怒她，目色微沉地望着这一片香粉吐脂，道了句：“你娘也很喜欢海棠。”

　　这个“你娘”指的必然是沈璃的母亲聂婉，东宫诫防森严，尤其是太子赵幽的寝殿，安插不了人进去，聂崧只知沈青几度被赵幽召见，并不知她已被赵幽识破了身份，还当她是沈璃。

　　大概是春日融融，很是适宜忆故人。聂崧眼中浮上缅怀，慢声说起从前：“你娘与我阿姐是闺中密友，每逢春日，她们总相约一起到普宁寺赏海棠，骑马踏青……”

　　沈青听得心不在焉，自顾自地弯身双手捧起地上那一层落花，嘟起嘴吹飞。花瓣飘飘荡荡，别有一番轻盈飘逸的美，引人忘忧抛虑，静心放松，难怪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总爱迎颂春华秋月。

　　聂崧瞧她如此小女儿姿态，完全没有半分她母亲当年的飒爽，眼中不由微黯，把话题引到了她身上：“辅国公府被抄，你随家人被流放凉州，平凉驿站的那场大火，辅国公满门只你一人逃生，那时我在幽州任职，曾暗自去寻你，欲将你接走。可当时，我见到的那个小姑娘，虽满面烧伤，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你。”

　　沈青抬起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脸上的轻松写意也慢慢褪下，换作沉肃。

　　宫侍们早在进入海棠林时，就识趣地站在原地，没跟过来。

　　这一片海棠林中，只她与聂崧两人。

　　“你能从那场大火逃走，又有人代替你去平凉服役，必是辅国公暗中作了安排。”聂崧语气温和，如同对自家的小辈般，眼中是宽容与慈爱：“阿璃，这些年，你都待在哪儿？过得可好？此趟回京，又为的是什么？我与你父母是故交，你倘若有求，尽管告诉聂叔，我自替你摆平，你不必涉险潜入东宫去伺候赵幽那个狗东西。”

　　赵幽确实是个狗东西，骂得真好。沈青心中附和着，面上漾起甜甜笑意，对聂崧的话并不存疑。沈璃确实说过聂崧与她父母是至交好友，说她时常被父亲沈慕屏带去见聂崧，或是结伴出游，或是去聂府做客留宿。

　　但在沈青看来，这份故交之情定然掺了水，否则沈璃回京这般久，赵凌闹得全京城皆知，聂崧真若如他所言那般关心沈璃，早该寻上门了，而非毫无动静。

　　眼下聂崧此番表态，说不定是在试探她或是借机接近利用她。

　　沈青微抬眼眸，顺着聂崧的话，羞羞答答地唤了声聂叔：“我能回京多亏肃王世子，只求……”

　　“能与肃王世子琴瑟相合”这句话到了嘴边，没有来得及说口，便见聂崧倏然变了脸，伸出手掐住她的脖颈，冰冷质问：“你不是沈璃，你是谁？”

　　沈青：“……”
　　不愧是与太子齐名的煞神，不仅说的话一样，就连这动不动就掐人脖子的毛病都一致。

　　她心中暗骂了声聂狗，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聂叔何出此言，我不是沈璃还能是谁？”

　　聂崧面无表情：“阿璃从不唤我聂叔。”

　　沈青一滞。
　　这等重要的事，沈璃竟从不与她提。

　　“彼时是阿璃年少不懂事。”沈青眸中泛出泪光，试图借此软化聂崧的态度，但聂崧不为所动，只淡淡地睨着她：“阿璃肩上有个从娘胎带出来的小痣——”

　　说着话，聂崧扯开沈青的衣襟，视线往她肩上一扫，浅褐色的小痣，如同落墨般点在雪肩上，不论是位置还是形状大小，皆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聂崧不由怔住。

　　沈青趁他走神这须臾，从他掌中挣脱出来，一拢衣襟，俏脸通红地大骂：“流氓！”便转过身，飞快跑了。

　　聂崧没有追上来。

　　一路出了钟毓宫，进了甬道，四下里无人，静得落针可闻，沈青脸上的晕色褪下，垂眸掩去冷意，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沉思。

　　沈璃肩上有痣，聂崧知道这事，但沈璃竟从未与她提。

　　故意隐瞒的可能性不大，依沈璃对公子的忠心，绝不会坏了公子的计划，瞒下这般重要的事情不说，只能是沈璃当年太年幼，忘了这茬。

　　而她肩上的小痣，是生来便有的。

　　但看聂崧方才意外的反应，显然是她这小痣，与沈璃肩上的小痣生得一致。

　　长相一样，就连肩上小痣都一样。

　　她与沈璃之间，真如公子所说的那般，只是这世间千万人中里长得最像的两个有缘人么？

　　-
　　回到东宫，沈青进了小院，阿满正坐廊下晒日光浴，手上拿着一张帕子，在绣花下卧狸奴图。

　　见她回来，阿满站起身，道：“姑娘你去哪儿了？怎么没跟殿下一道回来？”

　　沈青哦了声，反应有些淡：“殿下回来了？”

　　“回来好半晌了。”阿满打量她，忍不住怀疑：“你不会又惹殿下了罢？”

　　沈青失笑，“哪能呢，我走错路了，没见到太子。”

　　话音才落，便有太子身边的宫侍进来唤她：“沈姑娘，殿下有请。”

　　来得这般快，阿满又疑她：“姑娘你不会又在外头惹了什么祸罢？”

　　与殿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恭王聂崧去赏了海棠，这算不算是惹祸？沈青心中拿捏不准，随宫侍去了太子的书房，甫一进屋，她低头瞥见一角华丽衣袍，便立刻跪下主动认错：“殿下，我错了，我不该与恭王去赏海棠。是恭王以命要挟，我人微言轻，不敢拒绝，这才不得不去的。”

　　那角衣袍晃了晃，随即头上响起一声轻咳。

　　“沈姑娘，你跪错了，我不是殿下。”那是崔绍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像是压着笑意，轻轻地道：“殿下在你身后。”

　　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