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璟梧

7、07

　　许初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瓷白的天花板和灯光，闻不尽的消毒水味，让她空白的意识慢慢回流。

　　记得在山上采茶叶，临近中午，越来越热，她喝了点水，坐在旁边树林里休息。三十七度高温烤得人头晕脑胀，树荫无法缓解，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

　　“小黎？”

　　她看见了黎冉。

　　“茶叶呢？还有摊位……”想起这些，她抓住黎冉的手。

　　黎冉呆滞地望着许初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头发也乱了。听到这话，她忽然转过脸去，沉默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放在我家。卖完收摊了。”

　　许初云松了一口气，正要放开手，就见黎冉转了回来，灼灼地盯着自己。

　　“是你送我来医院的吗？”

　　“嗯。”

　　“我……”

　　“中暑。”黎冉替她答。

　　许初云自己也猜到了。

　　天气热，连日来又熬夜做点心、备原料，生活上还要照顾女友，身体疲惫到了极限。所幸只是中暑，没有其他病情。

　　她拍了拍黎冉的手，安慰道：“没事的，以前我也中暑过，不止一次，休息休息就好了。”

　　以为黎冉会暴怒，责怪她醒来就只关心茶叶和摊位，再迁怒叶希。

　　但此刻黎冉非常平静。

　　“嗯。”
　　“去我家休息。”

　　她捧起许初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你肯定不想让叶希看见自己这模样，不想让她担心，对吧？”

　　许初云愣住。

　　习惯了黎冉张口闭口“病秧子”，现在如此淡定地说出叶希大名，她莫名有些不安。

　　无法拒绝的完美理由，指向她心中所想，只是从黎冉口中说了出来。
　　但是这样的黎冉很陌生。

　　“好……”

　　.

　　回去路上，黎冉叫了辆车。

　　快到时，她看见骚扰许初云多次的光棍马老三，正往松镇方向去，身边跟着两个年纪相当的男人，也不知又憋着什么坏。

　　黎冉没心思顾及，搀扶着许初云下了车，边走边给她指，“你采的茶叶在那边，推车和伞也收好了，放心。”

　　那时候，她背着昏迷的许初云狂奔下山，送去县城医院，在亲耳听见医生说情况不严重时，才放心跑回来，归置摊位，取回茶叶，把一切安顿好。

　　许初云在乎这些。
　　她在乎许初云。

　　知道她心中有惦记，怎样安抚都是徒劳，不可能真正静下心来休养。

　　“谢谢……”许初云低着头，没看黎冉指的方向。

　　上了二楼，她简单擦了擦身体，自觉换上黎冉给的睡衣，躺在那张曾经有过无数云雨的床上。
　　紧绷的神经放松，沾着枕头就能入梦。

　　这一觉难得轻松安稳。
　　不用事事操心，因为有人替她解决。没有了后顾之忧，梦都是温和的，好像回到叶希大病之前……

　　醒来日落。
　　夕阳斜进窗户，空气中浮动着灰尘。

　　不见黎冉的踪影。

　　许初云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感觉精神状态好些，拿来手机看时间。刚放下，黎冉就推门而入。

　　“好点没？”她端着水杯走过来，放到床头。
　　“喝水。”

　　许初云点头，下床穿鞋，“我得回去做饭了。”

　　站起来，头还有些晕，身子打晃，她刚迈出步伐就被黎冉拉住，圈进怀里，耳边的声音低沉：“在我这儿吃。”

　　“希希一个人在家……”许初云下意识道，忽然感觉不对，小心翼翼地看向黎冉。

　　黎冉绷着脸，下颌肌肉微微抖动着，眼神依然平静，“我做好给她送去。”

　　“不用这么麻烦。”

　　“一定要回去？”

　　听出她语气中的压抑，许初云有些心疼，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想哄黎冉，可也放不下叶希。

　　好像脚踩着两条船，更加厌恶这样的自己。

　　“小黎，我……”

　　“那你走吧。”黎冉放开她。

　　许初云一惊，看黎冉脸色不像是开玩笑，也没有其他情绪，心里愈发惴惴，直觉告诉自己不该再坚持。

　　她咬咬牙，背过身。
　　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一步，就被黎冉拉回了怀抱。

　　“病秧子到底哪里好？”

　　耳朵被咬住。
　　许初云双腿发软，打了个哆嗦，“别……”

　　湿濡的气息像水草一样缠住她。

　　“我以为我可以让你过得轻松一点，借钱也好，干活也好，可是我发现没用，都白费了，你心里永远想着她，没钱的时候省吃俭用紧着她，有点钱了也还惦记着给她买这买那，你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活得像个丫鬟保姆，不知道累的机器……我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但是根本没有办法，你说，我还能怎么做？”

　　黎冉捏住她下巴。

　　彼此对视，深黑的瞳孔掀起波澜。

　　许初云心悸又慌乱，避开了视线，“我只是不想太麻烦你，今天……”
　　她想不出什么说辞，眼睛却越来越红。

　　“好吧，那我晚点回去，拜托你给希希送点吃的，简简单单就好，别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就说我在你这儿商量茶叶收购，顺便吃饭。”

　　她妥协了。
　　说完，嘴唇去贴黎冉的脸。

　　一个很浅的吻。

　　黎冉呆住。

　　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忍心暴走发怒，硬生生憋着，快要被酸涩和苦闷淹没。这会儿，也就瞬间，她像一只被抚摸顺毛的小狗，所有脾气都化作内心的呜咽。

　　居然主动亲她。

　　脖颈套着项圈，许初云牵一牵链子，她就又心甘情愿。

　　“小黎？”

　　“嗯。”

　　被唤回神。

　　不过一点甜头而已，这样就满足了吗？根源不除，痛苦只会更深，长久地折磨她们……

　　黎冉清醒过来，“我去做饭。”

　　.

　　小屋亮着灯，空调外机安静挂在窗檐下，没有运作的痕迹。

　　开了一半的窗户里飘出糕点香味。

　　黎冉左手拎食盒，右手拿钥匙，打开门，迎面闷热的空气扑过来，她忍不住皱眉，抬起眼皮。

　　不大的餐桌上摆满模具，叶希正在挤饼胚，脸上戴着口罩，头发包裹在一次性浴帽里，额头渗出了汗，小风扇吭哧吭哧转动着送出热风。

　　“初……”
　　“哎，小黎？”

　　她欣喜的目光转为惊讶，探向黎冉身后。

　　“初云呢？”

　　“云姐在我家。”

　　有一刹那，黎冉动了恻隐之心。这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谁会希望自己生病、坐轮椅呢？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想要健康，想要正常安稳的生活，她没做错什么。

　　但念及许初云，不得不掐灭它。

　　“今天云姐上山采茶叶，中暑昏迷了，我送她去了医院，刚接回家，她现在需要休息，但是一直惦记着回来给你做饭，我不想让她劳累，在家做好了给你来送一份。”

　　黎冉面无表情地把食盒放到桌上。

　　叶希慌了神，“严重吗？”

　　“还好，发现得及时，医生说要多休息，不能太操劳。”最后一句，黎冉加重了语气。

　　叶希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怪我，都怪我……”说着抬眼，急切地看着黎冉，“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回来做家务？照顾你？”

　　“不是的，回来休息呀，也不能一直在你家……太添麻烦了。”

　　“你觉得她回来真的能休息好么？以你对她的了解，她会放下家里所有事，不洗衣、拖地，不给你擦身、换衣服，不顾虑你的情绪，一个人安心休息么？”

　　黎冉平静地微笑着。

　　怒到极致反而没了脾气，只有迈向计划终点的兴奋。

　　叶希无以反驳。

　　没错。初云是放不下的，这么多年照顾她已经成了习惯，就像拉磨的驴，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她甚至没有“胡萝卜”，吊在她眼前的东西名为“责任”。

　　“我想去看看她……这应该可以吧？”她揉搓着指尖，很是忐忑。

　　“不行。”
　　黎冉摇了摇头，抛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她怕你担心，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但是我觉得你有权知道。”

　　说完再给个甜枣：“放心，我会照顾好云姐。”

　　叶希失落地叹了口气。

　　黎冉打开食盒，取出碗碟，筷子是一次性的，小餐桌摆不下，只好搬来凳子凑合。

　　三个菜，一全荤，一半荤，一全素。

　　在黎冉看来是极其普通的家常菜，但对叶希来说已经有些奢侈，她和初云在家最多两个菜，现在自己一人吃得这么丰盛，顿觉心酸了，又想到这是“外人”给自己做的，更加不好意思。

　　如果，是初云做的，就不会……她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觉间将女友的照顾看做了理所当然。

　　饭菜卡在嘴里难以下咽。

　　“总是来吃饭，今天好歹送了一回饭。我的手艺还不错吧？”黎冉观察她的表情。

　　叶希回过神，喉咙下意识吞咽，笑着点头：“嗯，味道特别好。”

　　在她吃饭的间隙，黎冉轻车熟路地满屋子转悠，顺手把家务做了，等叶希吃完发现，已经来不及阻止，这下，更觉得难堪愧疚。

　　黎冉不做，就堆在那儿，谁来？只能是初云。她倒是有心，却无力。

　　恶性循环变成了死结。

　　“云姐真是辛苦，我能干就多干一点，免得她累……对了，你家里人呢？”黎冉收拾着碗筷，漫不经心地问。

　　叶希沉浸在自责中，心情凝重，提到家人顿时变了脸色，眼神愈发悲苦，支吾道：“很久不联系了……怎么问这个？”

　　“哦，就是想到了，如果你家人在的话，云姐就不用这么操劳了，感觉她这两年憔悴很多。”

　　“是啊……”

　　“所以她这辈子都要过保姆一样的生活。”黎冉停下所有动作，直视着她。

　　叶希如遭雷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痛苦，泪光在逐渐泛红的眼睛里打转，雨水般冲刷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护住自己最后的尊严，抬手遮挡着脸。

　　“我提过几次分手，不想看到她为了照顾我，一辈子磋磨下去，但是初云太心软，太……”想说的那个字，在怀疑中失去了底气。

　　爱？
　　太爱她？

　　不是。或许曾经很爱，她们确实爱过对方，但都属于历史了。爱不是治病的药，不是困顿的遮羞布。
　　她不敢断定彼此之间是否还有爱。

　　“太念着责任了。总是安慰我，鼓励我，我就不敢再提。她那么好，但也那么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叶希哽咽着继续说完，掩面发抖。

　　黎冉突然有些嫉妒。

　　嫉妒她们互相陪伴，互相了解。嫉妒这个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拖累人的废物，能得到许初云的不离不弃。

　　凭什么？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不相信真的无解。”

　　叶希抹了把泪，抬起头，喃喃道：“不会无解的……”

　　黎冉捏着拳头，喉咙吞咽了一下，隐晦地说：“希望云姐能自由，了无牵挂一身轻。”

　　她拎起食盒要走。

　　“小黎。”叶希在身后喊她。

　　黎冉顿住。

　　“其实，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心疼初云，看不过去，对吗？”

　　“……”

　　“没关系，我能理解，而且，看到有人关心她，比我更能爱护她、照顾她，我也很高兴。”叶希笑得有几分心酸，目光如死灰。

　　“小黎，谢谢你，今天的事我不会跟她说，就当不知道，以免她夹在我们之间难受……”

　　黎冉内心翻江倒海，深深地看了叶希一眼，“好。”

　　.

　　没几天，立秋了。

　　忙碌整个夏天，许初云终于攒了一万块，还清了欠黎冉的钱，再交了房租，余下六千多积蓄，足够给叶希买个顶配电动轮椅。

　　可是叶希说什么都不要。

　　拗不过，许初云又提出去买衣服，叶希还是不肯，向来温和的她头一回冷了脸。

　　许初云后知后觉叶希的反常，但一切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要她不为她花钱买东西。

　　那天，难得凉快。

　　叶希说天气好，在屋里闷久了，想去湖边散散步，透透气。许初云给自己放了个假，专心陪伴她。

　　临出门前，叶希翻出很久没用的化妆品，要许初云给她化个妆。

　　九块九的眉笔僵硬结块，很难上色，许初云用小刀削掉些外皮，就着深色眼影粉，给她描了温柔的新月眉。一大盘廉价的十六色眼影，用了咖色和酒红色。唯独口红还算滋润，膏体如新，鲜艳饱满。

　　好多年不化妆，许初云的手法生疏了，但叶希很满意，捧着镜子照个不停。

　　病弱的脸色变得生动了起来。

　　“初云，我好看吗？”

　　“可美了。”

　　“记得第一次化妆，是大学的时候呢……”

　　“一点也没变。”

　　“你就会逗我开心。”

　　“哈哈哈。”

　　阴天不见太阳。

　　许初云推着叶希走在林荫小道间，沿着湖畔往深处去，两旁树木的叶子变红了一点，偶尔能听见几声蝉鸣，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青草气息。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散步。

　　昨晚下过雨，泥土是湿的。
　　飞鸟掠过湖面，映出雪白倒影，青黯的石苔在岸边野蛮生长。

　　行至某处缓坡边，坐在轮椅上的叶希突然出声：“就到这里吧。”

　　“好。”

　　许初云停下。

　　叶希注意到脚边的石块，弯了弯腰，捡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干净，一抬手将它扔进了湖里。

　　——噗咚

　　湖面漾开一圈圈波纹，石头沉了下去。

　　叶希出神地注视着水波，直到它消失，身体莫名打了个寒颤。许初云见状皱眉，贴在她耳边问：“冷吗？”

　　“没有啊。”叶希仰着头笑。

　　她的笑容总是很浅，极少露出牙齿，今天却能看见八颗小白牙。

　　许初云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

　　“初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哪里吗？”

　　“记得，大一下学期，在你们学校的湖边。”

　　“嗯，学校的湖和这个湖，有一点像，这也算是旧地重游吧，时间过得好快啊，十年了。”

　　十年，看似遥远的时间跨度，走过来，好像也只是一眨眼功夫。
　　发生了很多，改变了很多。

　　“那时候我说，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我们不仅能走过七年之痒，也会有十年之约，可能老天觉得幼稚，就故意捉弄了我们……不管怎样，第一个十年之约实现了。”

　　叶希拉着许初云的胳膊抱在怀里，歪头靠上去，脸颊轻轻地蹭着一下又一下，眼中流露出眷恋。

　　“希希……”
　　以为她又恼自己累赘，许初云半蹲下来，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抚，“日子还长呢，我们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很多个十年。”

　　叶希没说话。

　　“希希？”

　　“哎，忘记带老相机了，今天要拍照纪念的，初云，你回去拿一下好不好？”叶希松开她的胳膊，抬起头。

　　“手机拍也可以，像素不差的。”

　　“老相机比较有仪式感嘛。”

　　“好吧……”许初云不太放心，想推着她一起回去，就被拦住了。

　　“我在这里等你，看看风景，推着轮椅来回很累的。”

　　“那你别走远，我很快回来。”

　　“嗯。”

　　许初云吻了吻她的头发，转身跑开。

　　老相机放在床底的储物箱里，被一层厚厚的绒布包裹着，平常很少拿出来，里面还有一盒崭新的胶卷，一本封存着回忆的相册。

　　这是她送给叶希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古朴旧物，承载着浓厚的时光气息，捧在手里很有分量。

　　许初云小心翼翼把它装进背包，挂在身上，锁好门，往湖畔深处跑去。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她跑得慢，来回要二十分钟。

　　等她回到离开的位置，却不见了叶希的踪影。

　　一架轮椅孤零零地栽倒在岸边。

　　“希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