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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Another Christopher 又一个克里斯托弗(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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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驮着两个人,慢悠悠走在桥上,后头远远跟着一众骑士兵。凡妮莎坐在马鞍上,往后挪了挪,与近在眼前的坚硬铠甲拉开一些距离。前面的人没有察觉,扯着缰绳,尽力让马走得稳一些,微侧脑袋,斜着眼睛说:“厨房留了昨晚的糕点。”
凡妮莎的脖颈随着马儿颠动,眼神却始终没有抬上来,前面那人的面具又向后偏了偏。她说:“我吃过了。”
沉默片刻。鬼面将军突然狠刺马肚,马儿惊鸣一声,撒腿跑起来,凡妮莎几乎掉下马,吓得一下搂住他的腰,脸蛋挨上冰冷的金属铠甲,凉得她一激灵,冒出一脑门冷汗。鬼面将军扭过头,对着落下一段距离的骑士兵暴喝道:“走那么慢赶尸呢?!”遂纵马狂奔,后头的骑士兵也慌忙追上来,一时间悬桥摇摆,铁索哗啦作响。
等到了大营,鬼面将军不等凡妮莎理好裙裾就率先进了帐,坐在主位上;凡妮莎见状忙跟进去,低着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两手紧紧攥在一起。
红茶的热气拂过毛孔,带来一阵痒酥酥的香味。“见到他了?”即使是喝茶,鬼面将军也只是微微掀起面具,将茶杯从底下的缝隙递进去。
“见到了。”凡妮莎低低道,“卢辛也在那儿。”说到堂兄的名字的时候,她的余光敏锐捕捉到他手上一顿,遂又若无其事举杯,面具缝隙下的风吹皱了茶面。
茶杯落在茶托上,一声脆响,是昂贵的瓷器;他笑一声,那嗓子像漏了风,听来不似欢喜,也不似冷漠,除了有些可怖外,实在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慢慢道:“他俩日子倒过得舒服,一个是响当当的少将军,被丹其当做重臣礼待,说出去比伯爵还有颜面些呢。”后又作不经意状:“卢辛也在?怎么前些日子不见他上战场?”
凡妮莎记起那日冲天的银弓|弩,眉头一跳:“守卫不称呼他,不像是有军衔的,怕是——”
“那战机是他开的?”他说得急了,带出一阵咳嗽,那嗓音依旧嘶哑,几乎出不了声,只一连串粗喘。凡妮莎心有不忍,低唤道:“哥,喝口茶吧。”
他掐着喉咙像是要把咳嗽掐灭在里头,缓了半天才说:“在外头不要叫哥,说过很多次了。”
凡妮莎急道:“又没有旁人!你总这样……”
“卢辛如何了?”他打断道,提高了声调。凡妮莎看着他,咽下未竟的话,闷声答道:“精神不坏。”
“左右从小兰斯就喜欢他些。”塞缪尔似陷入了回忆,“倒有意思,他们一个南一个北也能撞在一块儿,还真给去到另一端了。你怎么说我的?”
凡妮莎咬咬嘴唇:“我说你与我走散,下落不明。”
“你该直接说我得猩红热,病死了。”塞缪尔说,又端起杯子晃了晃,“我这样子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凡妮莎听到这里张了张嘴,塞缪尔看过来,略有挑衅:“怎么?”
“没什么。”她答道,神情却有些恍惚,塞缪尔看得狐疑,放缓了声音低低说:“跟他们说了许多话?”
凡妮莎点头。“你忘了我们之前怎么说的了?就算是为了史黛拉,也要暂且忍下来。我知道你对卢……”话未说完,门口远远传进一声士兵问好:“——波文大人!”
“罢了,不说这些。”塞缪尔收回看向帐门的目光,摆手道,“妹夫怎么样了?”
凡妮莎不吭声,垂下了眼睛,一手遮住了戒指。塞缪尔正待喝茶,见此状啪一声将茶杯放下,冷冷道:“他那小儿子不过十五岁,你放明白些!”说着站起身来,此时帐帘一动,士兵进来禀报:“将军,波文大人到。”
塞缪尔微微颔首,那士兵便点头退出去,他低头一瞥,见凡妮莎反绞着双手,睫毛抖动,一动不动盯着帐门,心头不免一紧,伸手捏捏她的肩头,快速说道:“塞德里克二十四岁,正是要接班的年纪,比等达西长大要快得多……你也想快点给母亲复仇,是不是?”
不等她开口,帐帘掀开,波文团长躬身而进,脸色不大好,见到凡妮莎在场,一扬下巴率先问:“怎么样?”
凡妮莎不安地挺直了背,说:“从帐子走过来一共有六架战机,全部停在主营后头的空地上,周围有人看守。”
“六架?昨天是这个数?”波文扭头问塞缪尔,后者没有表示,思考一会儿后才道:“有六架投了弹,有没有未出征的,还不能确定。”
波文来回瞅了瞅他们兄妹俩:“对面将军是你们叔叔,你们自家人过去,总要比外人刺探的情况多些吧。”
塞缪尔暗暗咬紧了牙关,这话中的怀疑态度已不能更明显,他故作轻松道:“这是当然的。我不方便出面,还有凡妮莎在呢。团长就等着瞧吧。”
波文挑高了眉毛没有答话,一旁的凡妮莎闻言脖颈一僵,回应着“是”,嗓音低低的,全不似过去的尖细嗓音,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轻声慢语。
*
因前一场战役耗费太多兵力,两方达成协议,同意休战一段时日。然而这段日子里也丝毫不轻松,战地医疗条件不够,大量伤员需从第一战线转到后备方的库普岛进行治疗,于是源源不断的船只在两岸之间穿梭,期间也夹带着不少诏令。
“恭喜少尉呀!”伊诺克阴阳怪气地挂在卢辛肩上说,一手举着张金纸对向太阳,纸面的烫金字闪闪碎碎,“啧啧,你倒好,天上飞这么一趟比我们这些两条腿跑的升得都快。”
“少编派我。”卢辛拍开他的手,“这次事态紧急,完全是初次试飞,一个不好要摔得稀巴烂的。”
“怎么死不是死?你这至少还捞了个少尉当,着实不亏。”伊诺克将那金纸小心叠回去,在手上晃得哗啦响,头一偏看见兰斯正朝这边走来,便高声喊道:“团长!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菲茨杰拉德少尉!”
兰斯笑嘻嘻走过来,与伊诺克一同打诨:“哎呀,这位就是菲茨杰拉德少尉?都说是个一表人才的,我看果真不错!”
伊诺克来了劲,对着卢辛又拍又摸的:“您看看这一身结实肉,啧,硬邦邦的,是不是还有腹肌呢?掀开我看看——”
“滚开。”卢辛挥手,脸腾得热了,不敢与兰斯对视,后者唇角勾起,笑得别有意味——他小叔当然知道那腹部多坚实,就在前一晚上还骑坐在上头,撑了半宿呢。想到这里,卢辛忽感下腹似有抬头征兆,顿时臊得慌,怕人看出端倪,作势要走。
“别走,我正是来找你的。”兰斯见他又给逗得说不出话,连忙一把拉住他,转头对伊诺克嘘道,“去去,给你闲的。跟着查德肯尼迪跑圈去!”
“嘿,您可真是!”伊诺克瞪眼,“就算是亲侄儿,也偏袒得太明显了吧!”把那折好的金纸往卢辛领子里一塞,转身一溜烟跑了。
“找我有事?”二人走到树下,见四下无人,卢辛飞快在他嘴上一啄。兰斯握着他的手,顺势揣进自己兜里,抬头道:“丹其叫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加进银弓|弩?”不等卢辛回答,他就接着说:“丹其与我们家纠葛过深,我原本不想让你掺和到这些事里来,才主动依着他走,叫卡文迪许悄悄研发战机,也是为了退一步打算。”
他憋了一口气,此时缓缓吐出来:“我倒没料到这样快就研发出来,你还直接开着来了战场。”本是秘密的杀手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侄儿暴露在睽睽众目下,兰斯实在哭笑不得。
“怎么也是一份功,不必拖欠。但丹其那老东西水深,我现在也没搞清楚。现在他既然这么问了,参军与否,你自己想好。”
两人附在一起的手心潮湿冰凉,卢辛把手从兜里抽出来,拉他的袖子:“我这次来是为了跟你商量件事。”
兰斯抬起眼皮。“我从斯宾塞那里得知,粮草目前很成问题,南边占下的地方基本搜不到余粮,当地居民基本都逃到关内去了,只剩下些病弱和农奴;再者,这片地资源矿产早在前朝就开采过度,目前只是个荒地,换言之,我们就是占了个没用的土地,还得花费兵力来守。我估计左双子国能让我们打下来,也是因为早就放弃这片土地了。”
“你想说什么?”兰斯向他那头倾了倾,隐隐觉得卢辛接下来的话不可小视,心跳渐渐加速。
“我的意思是,要发挥这打下的土地的作用,就要笼络这片土地上的人;”卢辛压低声音,“农奴们最想要什么?”
“土地?自由?”兰斯不解,“可是领主都走了,我也下了暂时的政令,分了土地。他们已有这两样东西了。”
“是绝对的土地与绝对的自由。”卢辛说,“这两样东西,他们永远不会有——只要在双子界的律法下,永远不会有。”
兰斯呼吸突然有些急促:“绝对的?”
“即使是在以民主至上的右双子国,人人都有了选举权,可在土地的问题上,却还是忌惮地方力量,只全部收为国有,农奴依旧拿不到心心念念的土地。”卢辛说,“不管是双子界还是之前的时代,阶级是固化的,农奴世世代代与土地分不开联系,这种联系是一时半会扯不断的。你看右双子国成立已有几十年,大多农奴现状仍然困苦,他们没有别的技能,只能靠土地傍身;在左双子国他们为了土地拥护领主,在右双子国他们也为了土地拥护联盟。他们的自由从以前领主土地范围扩大到联盟的土地范围,这种情形下的自由权与选举权,于他们没有意义。”
“既然你之前已下了让农奴分地的政令,”卢辛目光灼灼,“我们便顺势推舟——当然,丹其以及联盟等人是绝不会同意的——将这暂时的‘政令’,转为永恒的‘政法’。”
沉默片刻。兰斯再也克制不住,大笑起来,紧紧抓住卢辛的手:“何其自大!何其狷狂!上帝也会震怒于你不知悔改的不可一世!你还想要我说什么?这里只会告诉你一种答案——”他敲自己的心口,手心烫热,“让上帝见他的鬼去吧!”
而他眼中闪动着冒险的光芒,脸上那种近乎癫狂的狂妄神色,与世世代代的每一个菲茨杰拉德族人,并无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