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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像序的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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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时,小城的火车站人潮涌动。候车室里一片沸腾,男女老少;西装、夹克;崭新、陈旧。这时代的各种服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展出,纪录着亘古永恒的历史角落里的一隅嘈杂。
那列来自遥远海滨城市的火车又晚点了。在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城,经过的列车总在晚点。陈宇静静的立在拥挤的人群中,听着粗俗不堪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它们汇聚成巨大声浪,昭示着人们的焦躁不安。
等吧,静静地等。陈宇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上次去合肥的情景,依旧是晚上19时,晚点,如潮的人流。生命中有太多相似的场景,微小的区别却注定了性质的不同。那年的某夜19点,星星密布于天空,一丝穿过云朵的风在闷热的天气里游走。要落雨了,站台上渴望远行的心早已忘却了自然的暗示,被拥挤的人流挤上火车,坐定,疲惫的两个人相视而笑,共看窗外时,才发现大雨点正乒乒乓乓地砸向车窗。那时的他多年轻啊,是一个刚分到县城中学当美术老师的毛头小伙,而现在,时光荏苒,如梭的光阴已了无痕迹的蚀老了一个人。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看着候车厅内那看上去纹丝不动的分针,陈宇突然明白了瞬间永恒这个词的内在含义。那秒针是受了伤的蜗牛,每走一步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步履维艰。喧闹声已经冷却了,人们似乎从愤怒中醒了过来,三个一堆,五个一团,长吁短叹起来。
火车终究会来的,若是等到了绝望,不妨再坚持一下,万事都是如此。只是人的耐心有限。安慰的话对被安慰的人来说通常是不起作用的,陈宇无奈的笑了。
19时三刻,陈宇踏上了开往合肥的火车。四号厢14号坐下时,脑袋里一片困顿,他很想睡,但闭上眼睛,却总是入不了梦乡。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扎着马尾辫,穿着一身但绿色的连衣裙,那绿让陈宇想起了早春柳枝的光泽,嫩嫩的,那是青春的光芒。女孩子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画夹,深绿色的表面,那是暮春时麦苗的颜色。陈宇想,这女孩一定深爱着绿色,和我十年前一样。他抬起眼睛,嘴角一弯,一个饱满的笑容就绽放在这夏夜潮湿的空气里了。恰巧,女孩抬起头,对上了他弯弯的眼睛,她淡然一笑,那笑容就像一叶扁舟,翘起的嘴角恰是桨橹,它们摇啊摇,就这样悄悄地摇进了陈宇的心海。
十年前,也就是这样一个淡淡的笑容吧,像一朵春日里的玫瑰,开放在一个夏日的雨夜。
很晚了,雨依然无休无止的下着,大风无根而起,把豆大的雨点甩到玻璃上,炫耀着自己的威力。外面,漆黑一片。雨声混合着雷声,一起敲击着陈宇的心。
9点钟,放学的铃声一响,学生们流水一样,迅疾的冲到黑暗里。目送走最后一个学生,陈宇收起画架,关上灯,他耸了耸肩,准备和学生一样冒雨前行。锁上门,转过身,一个怯怯的声音响在耳际:陈老师,这把伞,给你。抬起头,看见一个身高大约一米七的男孩子站在廊前,微笑看着自己。陈宇有些惊奇的看着他,好像很熟悉的面庞,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不用了,雨那么大,你自己用吧。淋湿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但那双固执的手依然横在面前,在廊灯的照耀下,潮湿而有温情。
陈老师,你看,我这还有一把。
陈宇的双眼有些潮润,像是那些突如其来的雨打湿了它们。他仔细的打量那个男孩,短发湿漉漉的,脸上的水不断的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孤独的心是容易感动的,在雨夜,远离家乡亲人的陈宇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心平静下来,嘈杂的雨声,乍响的惊雷,都不复存在了。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无边的静谧中,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焦急。陈宇望着他,感激充溢了整个心胸。
接过伞,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那孩子火花一样的笑意便绽放开来,他带着上扬的嘴角跑开了。他边跑边喊,陈老师,我喜欢你的那幅《春日的原野》。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梦泽,一定要记住啊。
那个叫梦泽的学生的声音还回荡在空气中,但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廊灯微弱的光还不能照得那么远。关上灯,一切都陷入了黑暗。风大,雨疾,但只穿一件薄衫的陈宇还是感到了温暖。
望着眼前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陈宇沉湎于回忆的心揪起来,这些年,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淡了。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变的陌生,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花似人不同。心空里能留住的也只有他那淡淡的微笑吧。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暴雨已变成微雨了。夜色更深。在一个无名的小站,火车停住。寂寞的行程少不了陌生的朋友,正因为萍水相逢,知道彼此的人生极少再有交集,人们格外的健谈。车厢里人声鼎沸。
陈宇和对面的女孩熟络了。女孩叫程岚,江南某画院的大三学生,应住在安徽的师姐的邀请,前往西递写生的。她说,目前最想去的就是安徽,去了西递,还想去宏村,最后一站应该是黄山吧。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清亮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她歪着头对陈宇说,感受黄山,天下无山,说完挤挤眼睛俏皮一笑。陈宇听着女孩版的广告词,也不自觉地笑出声。原来快乐能那么轻易的感染人。
凌晨两点正是人们酣睡的时间,陈宇却怎么也睡不着。程岚的头歪着,靠在座位上,已经熟睡了。这个时候,天地间只剩下了火车哐哐的声响,悲怆,象是无人理解的哀鸣。
往昔的光影一时间清晰起来,如连贯的电影胶片,过去梦中的那些意识流也不再混乱,明晰的如同夏日里最晴朗的天。陈宇开始相信生命中的许多东西是压抑不得的了。而在其中,情感是最不容埋没的,它是旗杆,是山尖,它高耸,它屹然,无论经历多少年,它会一如从前。它是沉埋的酒,只是苦味浓于香醇。十年了,它愈久弥浓,弥漫于心房的每个角落。
其实,不去想,陈宇也知道,那角落里的每个细微纤尘的脚印里都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梦泽。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的诗,陈宇曾经最爱的两句。当然,不是曾经,也许是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