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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乔越腾今年九岁,前面说过,小学报名都差点错过了,这个年头读书是大事,就跟大姑娘嫁人差不多的紧迫。程老板心大,压根不管什么笨鸟先飞之类的大道理,错过就错过呗,九岁照样读小学一年级,没毛病。学校是私立的,对年龄要求不太严格,于是程兰领着九岁的乔越腾往学校门口一站,乔越腾从此变成班上最高个,也是最能吃的小朋友。

      一开始还有点优越感,觉得自己个高,壮实,和六七岁哭哭啼啼的小不点比起来成熟稳重。等到乔越腾慢慢意识到周围其实都是一群小哭包与小小纨绔子弟时,终于意识到程兰没打算培养他的领导能力和自信心,压根就是忘了早些报名,没敢跟他提起来。

      成熟早慧的小王八蛋从学校回来,马不停蹄地赶到大王八蛋的铺子里,父慈子孝,打了一架。大王八蛋单方面动手,小王八蛋动口,咬得程兰手腕上都是口水印子。

      乔越腾早些年在南边流浪久了,鸡鸭鱼肉都不好消化,活活逼成了苦命格,富贵不起来,实在学不了程老板挑嘴的习惯。他什么都吃,并且什么都吃的格外认真,生怕一不留神就得饿着。流浪时要不到饭是一回事,跟了程兰又是一回事,两种境地拼到一起比,到底哪一种吃得饱还是个问题。流浪居无定所,跟着程兰有吃有喝,但也要看大王八蛋心情如何。便宜爹生气的时候,把乔越腾绑在鸡窝里过夜也不是没有过,虽然隔天乔越腾醒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也还是没对王八蛋本质就是个王八蛋这一结论做出任何改动。以至于乔越腾小小年纪没学会背诗,先无师自通学会了和人打架。

      全班个子最高也最能吃的乔越腾,过早地长出了刻薄的眉目。嘴唇是薄的,眼神太厉,像是藏着把尖刀,摆上明面地伤人,不藏不掖。眼睛往上挑一点,像竹叶弯斜,带着透骨的刺,谁招惹就扎谁。脸颊带一点孩子气的肥,还没瘦干净,带着一点天真的傲慢。

      剪了新头发,额头带脑壳光溜溜的,又老是一副不高兴的狠模样,此形象实在不雅。乔越腾离家出走失败后的第一天得去上学,虽然昨晚和程兰大吵一架,哭累了睡着的,但是老板确实不是心慈手软的好人,第二天公鸡打鸣,乔越腾就被人从被窝里捞出来。凉凉的寒气把他惊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程兰一双弯弯的笑眼。

      好看也是分人的,程老板笑起来带着说不出的坏。

      乔越腾一下子惊醒了,七手八脚去推对方抓在领子上的手。

      “你干嘛?”

      “还睡呢,少爷,不上学啦?”

      还提这事?这光头堵了乔越腾一整天,王八蛋还笑靥如花地戳他痛处。乔越腾没好气地踹开程兰一条腿,倒头缩到被子里去,不听不看,不闻不问,只大喊一声:“老子不去!”

      程兰挑着眉毛,一副和蔼的笑脸。大姑娘看他笑是心颤,乔越腾看他笑是心惊。小朋友不露眼睛都能猜到这笑容多阴沉,又是一顿打,没跑。

      “乔越腾,你是不是觉得爹对你不好?”

      “你是谁爹?”

      “你。”

      “放屁。滚!”

      被子拱起一个山包,包出一个瘦窄的屁股,程兰手痒,随手拍了一下,结果乔越腾发出痛彻心扉的吼叫,惨叫给被子裹住了,闷得可怜。想是老板没轻没重,昨晚上打重了。程兰给他这一嗓子逗笑了,没心没肺地取乐,“怎么,疼呀?”

      乔越腾不出声,咬着牙把呜咽吞回去了,出息得很,眼泪都不掉。程兰越是打他,他哭的越少,屁股肉都练厚了一层,能把疼痛刻在心上,嘴上绝不服软,还是什么难听捡着骂什么。只是脸皮薄,永远得不到程兰真传,是个死要面子的小孩。

      咬起人来跟狗似的,谁都拉不住。

      程兰坐着看了他一会儿,磨磨蹭蹭地让步,“成吧,裤子脱了,我看看哪肿了。”

      “没肿!”乔越腾咬牙切齿地答着,脑袋裹在被子里都不露面,铁了心要让程兰吃闭门羹。话音刚落屁股上又是不轻不重的一下,惨叫没忍住,滑出喉咙去了。

      “哎哟喂,少爷好耐力啊。”

      打人的还是悠哉悠哉,口气一如既往地地欠揍。程兰两只手都用上,实在是让乔越腾受宠若惊。他被一下子扒出来,牢牢卡着后颈,埋在对方臂弯里挣扎:“我不疼!谁他妈疼了!”

      程兰脱他裤子是练过的,打人打惯了,随手就能熟练地揍起来,简直和吃饭睡觉一样顺溜。小孩子本来就瘦,便宜爹为人不厚道吃的又不多,从脊梁骨到腿,都生的清瘦,屁股青了大片,“程兰王八蛋”几个字能让程兰计较好久,下手都没分寸,全当报仇雪恨,一不留神就变成虐待了。

      程老板内心纠结十来秒,还是秉着大人的尊严去哄这条捡来的狗,装模作样地摸摸乔越腾光溜溜的小脑袋,拿捏着柔和些的语气问他:“我给你上药,你别乱动成不成?”

      狗崽子极其有出息,撅着嘴巴做出个要吐口水的动作,程兰反应奇快,两根苍白的手指捏住了乔越腾的下巴去堵,他手指上那块凉白的玉就抵在那刻薄的脸颊上,像是盖章。程兰体寒,昨天雨水没干透,他起了个大早喊人起床又没穿外套,剩个纸一样的身板,风刮久了,体温低得很,自己都像块玉,给乔越腾冻得一哆嗦,不敢动了。

      程兰打他是常事,乔越腾自己也是作死。只要他学会顺着毛溜,乖点听话点,谁不疼谁不爱,偏偏脾气倔的像牛,八条火车都拧不过,程老板便认真遵循着不打不成器的理念,该下手就下手,一点都不含糊。父慈子孝,放屁,两个人生来就是冤家,八字不合不对盘,一遇上就冒火星子,炸个你死我活。程老板也是幼稚,二十来岁的人,非要和孩子计较,睚眦必报,不可理喻。

      不过今早的凉风昨晚的星星叫醒了他一点少得可怜的怜悯,难得一见宽宏大量,也不计较乔越腾吐口水的想法,随手在乔越腾床上翻翻找找,摸出一瓶跌打药。平常他揍一顿,乔越腾自己回来趴在床上擦,死都不开口要帮忙,也是臭脾气,不知道跟谁学的。

      程兰一边用一只手去按乔越腾脑袋不让他乱咬,一只手去擦药,期间伤患极其不配合,动来动去非要寻着机会咬一口撒气,等药抹的差不多,程兰都被累出一头汗,顺手把沾着药膏的指头递过去,乔越腾果然上当,一口咬过去,辛辣苦味在他舌尖发麻,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不可思议,“你刚刚碰了我屁股的!”

      “你不是自己要啃吗?开不开心?”

      “程兰你——”

      大王八蛋愉快地顺手抽过被角往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塞,脏话堵了个严实,乔越腾差点没吞棉花,瞪大了上挑的眼睛,恨恨地看程兰。这人还在笑,是真的没半点悔改,眉毛像叶子舒展,眼睛里泛点凉薄的光,皮相好,白的像玉,花花草草都比不过,看得乔越腾心里有点难受,可是这人好看盖不住骨子里的混账,他不吃美色。

      “不去上学?”

      “不去!”乔越腾吐了被子,掷地有声地回答,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程兰坐在旁边,定定地看他。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换了这样一副漂亮皮囊,人模人样的,都有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程兰的就要比别人好看,好像画上去的眼睛,滴了点墨进去,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幽幽的一片,不掺一点浑水。

      乔越腾伸着脖子和他杠,假装不怕那眼睛。程兰的眉头一点点皱起,像是兰花叶子打结,扭做丑陋的扣,有点明显的怒意,不知为什么带点苦痛,像是什么旧忆叫他难过。程兰很少发飙,怎么说,他很少发不笑的飙,程老板笑的越开心,下手越狠,没哪次像这样喜怒浮于言表。乔越腾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什么事了,但自尊心吊在那不上不下,他不好意思拉着脸服软,尴尬地傲着。

      结果是程兰先把脸别开,一句话都不说,踹开凳子往外走。凳子咕噜咕噜一滚,消失在乔越腾床下。说起来也怪,程老板这个人,吃的好穿的好,卖玉做生意好几年,积蓄肯定是有的,要说没钱谁也不信,可偏偏家里就是显得寒酸,院子大,瓢盆锅椅都是旧的,随便一踢就散架。乔越腾傻愣愣地坐在床上,心里反反复复地想:我是不是真的过分了?

      不对啊。他思前想后,先动怒的不还是程兰吗?怎么被打的我还得愧疚?他小心翼翼地去碰他涂着药的可怜屁股,嘶的一声吸口凉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红肉,心疼自己心疼的不行。又想想程兰刚才要打耳光似的表情,不知道先控诉谁。

      学不可能真不上,乔越腾再折腾也牢牢记着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跟对日本人的恨一样变成天然的血液,一起在他身上流淌。等他磨磨蹭蹭穿好裤子,七手八脚理好书包,老老实实走出房门时,发现偌大的院子只剩下那几只老不死的鸡在啄米,公鸡和他大眼瞪小眼,像是问他昨天那盆酸不拉几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罪魁祸首看来已经提前出门了,连句话都不留,取笑都没有,搞得乔越腾浑身不自在。

      他屁股疼的厉害,想起程兰那张脸,心里又虚,觉得更疼,都不知道怪谁。出门的时候空气是湿的,太阳没彻底出来,天地混沌,一片白雾。程兰走得早,虽说平时他也不会善心大发亲自送乔越腾上学,但好歹会陪他走一段,到了人多了,热闹的时候,自己看心情陪他走到哪,有时候能一路走到学校,有时候出门拐个弯程兰就走了,这人作风随便,铺子想什么时候开张就什么时候开张,他要是一天都不开,谁都别想去买,大人物来了都没用。

      今天大概真是气着了,影子都没落下一个,乔越腾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觉得屁股痛。心里堵着个东西,拆开来看就是程兰。

      他这一走走的匆忙,压根忘了带伞。秋天雨水不大,但毕竟湿着烦人,桂花香味都融在雨水里,湿的透透的,泄出一点余味就没了息。

      乔越腾坐在木板凳上,觉得屁股麻得要命。哪怕小孩子都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意识,可是乔越腾这个发型是真的丑,小孩子们咬着手指头看他,齐齐地边淌口水边笑,搞得乔越腾更恼火。

      可他这个人不知哪根筋生岔了,对内凶得像狗,对外又是乖乖巧巧的小伙子,谁看了都夸懂事。皮囊而已,面子看得太重,乔越腾生了对程兰以外谁都通融的玲珑心。他抓着一只臭烘烘的毛笔发呆,先生讲了什么一概听不见,满脑子是程兰发怒的眼睛。他总觉得那眼神哪里怪,说不上来是哪怪,就像是程兰透过自己看到了别的,恨铁不成钢地骂。真像个爹。幸亏不是。

      程兰二十多岁,究竟是二十出头,还是三十将至,谁都看不出来,说他十七八岁有点勉强,但也可以糊弄一下,谁知道他干嘛不娶亲成家?一个生意人,又不是当兵的,随时准备对内对外地开打,不早点生个亲骨肉继承家业,不是对不起祖坟吗?乔越腾一顿,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有那么点白眼狼。

      他的确不知道程兰爹妈在哪,祖坟何处,兄弟姐妹有无,只晓得王八蛋一个人过的逍遥自在,闲的没事干把乔越腾捡回去散养而已。乔越腾咬着笔杆子,眉头皱成一团,像是思考什么高深的题,草稿纸铺在心头,乱七八糟地写着程兰。他在纸上涂涂画画,都不知道一天到底学到了什么,完全没想过作业做不出来程兰又要怎么揍他。

      于是天开始下雨了,乔越腾反应过来的时候,桂花味散尽了,雨水里飘着泥巴的味,凉意嗖嗖地爬过来。先生讲完一章,宣布放学,乔越腾看着外面不大不小的雨,冷不丁想到程兰有没有带伞?

      他生来心里多事,装都装不下,像是一辈子的苦命,小小年纪得四处操心。程兰是不是真的发火?哪里招惹到他?要不要认个错……就一次?乔越腾脑子里动着,都没来得及想想他怎么回去。程兰不会来接他,毕竟是王八蛋,善心太薄,不指望。他回去会怎么说?一怒之下,把乔越腾扔了?

      这个可能性大。乔越腾小心翼翼地挪着屁股,盘腿悬在长凳上,没准程老板养腻了,随手就把他扔这儿了。离家出走的时候想的很英勇,实际上他离了程兰又要去讨饭,他这几年养出来的要命的自尊干不出这种事,那还不是饿死街头?谁知道什么时候仗会打到云南?谁也不敢说。他越想越觉得难受,什么时候他竟然真的得靠王八蛋活着。

      乔越腾想:我要是有钱,我就……买栋大房,盖成外国人那种稀奇古怪的风格……去坐火车,每天坐七八次。他大可以东南西北地走,吃东南西北的东西,要养,就养孔雀,山里抓来,放在院子里看它们开屏……他又开始做梦了。

      这时候雨小了一点,乔越腾抓起一本书急匆匆要往外走,走到门口就撞在人家怀里,漂亮的白袍子,湿了一小半,沾着点没散的桂花味,伞下露出兰花一样苍白的脸。程兰盯着他,他仰头盯着程兰,第一次发现这个人确实长得太高,好像他一辈子都够不着。

      “哟,少爷心真大,伞都没拿。”程兰阴阳怪气地笑他,嘴巴一张开就是屁话,搞得人想揍他。乔越腾直勾勾盯着他看,发现程老板怀里还揣了一个包裹,大概是今天的玉,是直接从铺子里过来的。

      乔越腾思前想后,不知道说什么,还是瞪着形状刻薄的眼睛,去瞅他想了一天的王八蛋。心里骂着脏话,却不知道怎么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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