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相近，爱相远》萍踪

20、明日不是天涯 (2)

　　凌晨三点钟, 大丁还睁着眼睛睡不着, 转过头, 小樽就枕在他的臂弯, 睡得很熟, 鼻息有点重, 但嘴角依然微微翘起, 他想起她刚刚的咬牙切齿: “臭流氓, 你再脱我衣服, 我就踹你下去。”

　　呵呵, 他傻子一般笑了起来, 转头看地下, 刚才她的睡衣被他扔向椅背, 力度过猛, 就躺在了地上, 床单也掉了一半下来, 她边挣扎边捶他: “先去把我的衣服捡起来。”真是个爱干净的人, 紧要关口还惦记着衣服掉地上了, 可正值千钧一发, 他只能哄她: “好, 等一下就捡。”

　　结果等一下, 再等一下, 她已经累得忘了这件事, 枕在他的手臂上睡着了, 他也累, 可是睡不着, 望着她的脸, 想着她明天就要去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心里老觉得不踏实, 只怕她一去不回头。

　　她爱我, 不可能不回来, 他对自己说。

　　她是爱他的, 不是吗? 虽然她脸皮薄, 从不说出口, 可她不嫌他黑, 他穷, 他学历低, 什么也不嫌弃, 那就是爱他的人了, 而且她开始肯为他改变了, 起码, 嘿嘿, 可以不穿睡衣就睡觉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 不戴眼镜好看多了, 睫毛很长, 一根根黑亮黑亮的, 他把手指从上面刷过去, 又轻又柔像老奶奶做的羽毛扇, 她睡得真沉, 眼也不眨一下, 他大了胆, 低下头, 唇落在她的眼睛上, 她还是没动一下, 他于是嘴下移, 停在她的唇上, 轻轻浅浅地吻, 她眉微皱, 唔了一声, 他终于停顿, 想起她说他贪得无厌, 不由轻声笑, 怎么会厌? 碰上她, 就像吃了鸦片一样, 他现在就想再贪, 然而怕吵醒她, 只能克制自己。

　　但是睡不着, 还是睡不着, 他起身把房间的日光灯熄了, 打开台灯, 再把桌上的录音机也开了, 扭至最小的音量。

　　坐在书桌前, 他想继续刚才那封未完成的信, 提起笔, 却写不出一个字, 信纸是纯白色的, 顶端画的几株紫蓝小花正散发出芬芳, 小樽说这叫熏衣草, 名为草, 实为花, 香味能安神, 但他闻着, 只觉烦躁, 边上的录音机传来甜美的歌声, 是陈明真的<<变心的翅膀>>。

　　明明是轻松愉快的节奏, 歌词却难掩伤感与无奈, 他听得出神, 随着音乐慢慢写下一句一字。

　　信写完, 他拿到台灯下再检查, 橙黄的灯光似夕阳, 映着信纸上的熏衣草, 幽冷又恬静, 他转头去看小樽, 心想, 就像她, 有时她太安静, 他摸不清她在想什么, 好比歌里唱的, 风中一朵雨做的云, 一触手仿佛就会溶了, 化风而去, 这感觉令他的心惶然, 收好信纸, 他又回到床上。

　　望着小樽洁净的睡颜 , 他心里下了决心, 对, 就这样做。

　　如此一想, 欲望直比春笋破土, 节节而上, 他的动作尽量轻柔, 小樽还是醒了, 却只呢喃了一句: “你怎么不睡?”

　　他得到了鼓励, 唇和手都再沒了顾忌, 小樽被他完全弄醒, 想喝止他, 身体却说出相反的意思: “要戴套。”

　　大丁伏在她身上, 把脸埋入她浓密的头发里, 含糊地嗯了一声。

　　放緃的结果是差点赶不上船期, 清晨五点半的时候闹钟响过, 大丁伸手去拍一下, 又睡过去, 最后是小樽自然醒, 却已六点半, 手忙脚乱地收拾, 来不及吃早歺, 只能泡杯参茶两个人喝了, 赶到港口的时候广播正好在提示: 去香港的乘客请准备办手续登船。

　　那一年不知是什么缘故, Q巿地区去香港探亲旅游的人一律要乘船, 很多人都抱怨, 因为船票比车票贵, 小樽心里却暗暗感激这个政策, 坐船便可以不用经过深圳, 那个充满灰色记忆的城巿。

　　入闸前, 大丁一手提着她的行李, 一手拉住她, 迟迟不能放手。

　　小樽眼看自己是最后一个了, 接过行李, 笑着跟他说: “傻子, 再不放手船要开了。”

　　大丁终于松手, 把信交到她手上: “上了船再看, 船上要小心, 去了要打电话给我, 要记得跟你爸妈说廿七那天是好日子, 问他们能不能就定下这一天......”

　　小樽只恐他的话没个休止, 截口说: “知道了,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拍拍他的手, “我走了, 你等一下要先去吃早饭, 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你没做。”大丁嘟起嘴。

　　小樽看看前边等得不耐烦的检票员, 感到窘迫, 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亲他, 她还没有这个胆量。

　　大丁却不管, 你不亲我那我就亲你, 把她搂过来, 低下头吻她, 吻得颇久, 检票员在那边笑了起来, 小樽推开大丁, 急步走向闸口, 只感羞意难止, 把票递过去, 眼睛都不敢去看那检票员, 偏偏那傻子还在后头喊: “小樽, 我爱你。”

　　哈哈哈哈, 检票员的笑声响亮, 小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恨不能挖个洞遁入海底, 早知道就让木子和四舅也来送, 这傻子就不敢放肆了。

　　上船后她立刻跑到船舱外，向码头望，见到大丁就站在那里向着船这边东张西望，他看不到她，她急了起来，想喊我在这里，但顾忌人群，只好拚命挥手，船滑行的那一刻，他终于寻到她的身影，也挥手，两手放到唇上，向她大送飞吻。

　　小樽笑，好吧，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那就送一枚飞吻吧。

　　她也将手放到唇上轻触，然后别别扭扭地向他挥送，大丁看到了，兴奋得原地蹦起老高，跑向前，脚勾住栏杆，上半身探出了海面，向她猛力挥手。

　　小樽莞尔而笑，不过是去几天的功夫，这傻子倒弄得我要背井离乡似的，最后向他一挥手，走进了船舱。

　　四舅帮她买的票是经济舱的坐票，如果是她自己来买，就买一等舱，独自一间房，但四舅一定要帮她买，给他钱必然不会要，她想为他节俭，说坐票就行了，反正几个小时就到了，其实坐船比坐车慢，听说要一天一夜。

　　她寻到座位，刚放下行李，五六个乘客涌过来，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在她旁边的几个座位坐下，听他们的交谈像是一家子，两个大人三个女孩子，最大的女孩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年纪，最小的约摸十二三岁。

　　三个孩子刚坐下就嚷着要拿零食饮料出去看风景，大人懒理，只是手忙脚乱地摆放行李，最小的那个吵了起来：　＂我要薯片，快点。＂

　　大人斥她不懂事，转头看见小樽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们笑，指着小樽向自家的孩子训示：”你们看看她，年纪跟你们差不多，人家就敢一个人来搭船了。＂

　　另一个大人看了看小樽，口气怜悯：　＂哎，她家大人怎么放心呢?”

　　他们说的是广东话，但小樽听懂了大概，不好意思地澄清：”阿姨，我二十一岁了，都出来工作了。＂

　　她习惯性地用普通话，那一家子是本地人移民去的香港，兩個大人普通话懂得听，却讲不利索，呵呵地笑：＂你看上去很小啊。＂

　　小樽腼賟地笑笑，大丁今天早上也戏谑她，说她这样子跟他走出去，叫他叔叔都有人信, 她还嗔他夸张。摸了摸头上的两条孖辫，她心想, 以后再不能梳这种发型了。

　　三个女孩子拿到了零食，邀她上去甲板玩，她随她们走出去，一路上她们都讲广东话，叽叽喳喳讲得很快，小樽只听得懂一句半句，而她用闽南语和普通话跟她们沟通，女孩们是在香港出生的，两种语言都听不大懂，鸡同鸭讲，都没了兴趣，很快就撇下小樽自个玩去了。

　　小樽乐得清静，在甲板上找了个地方坐下，安安静静地看起大丁写给她的信。

　　刚看个开头, 她就捂住嘴, 转过身, 向着海面, 闷笑不已, 这傻子!

　　大丁写的是 ──

　　心爱的:
　　爱你天长地久, 今生非你不娶, 永不变。
　　你睡着了, 我在听歌, 有<<变心的翅膀>>, 还有<<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等等, 他们帮我唱出我的心:
　　喜欢你从背后抱着我的感觉, 喜欢吻你脸夹(颊)po(拨)弄你的长发......
　　飘啊飘飘过千万里, 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她接着再看:

　　时间不长了, 3:30了, 5:30得送你去坐船, 秒针一格格过去了, 心想等一下怎幺一个人回家, 很困, 很冷, 很怕, 怕你去了不回来......
　　但否有一天你变心的翅膀飞进了别人的怀抱, 那幺我将愿意用我全部生命送给你做结婚礼物── 拿着一把峰(锋)利的刀子自杀在你面前。
　　“会吗? 我可不相信?”我想你会这样说, 那就等一切来证明一切。
　　……
　　如果那样, 我进入了冥府监狱, 你肯用你的真心去打动臽(阎)罗王, 得到它的同情, 让我起死回生吗? 不过, 那得用你的真心之泪去作药引。
　　药引啊药引, 药引好贵啊。
　　会吗? 你会为我流下真心之泪吗?
　　……
　　路上小心, 小心小偷, 色狼。
　　天天想你盼你早点回来的人, 至(即)将成为你老公的人
　　-- 爱你吻你一下

　　小樽看到中间那一段, 不颤而栗, 眼望着船舷下白滔滔的海水, 掀起的浪花一朵朵涌现, 又一朵朵被吞噬, 她感到目眩, 他的话那样傻又那样酷烈, 她瞬间想起了<<呼啸山庄>>, 想起了希斯克利夫对凯瑟琳的感情, 当凯瑟琳不再是他的凯蒂, 当她离他而去时, 他说, 上帝啊! 没有我的命根子, 我不能活下去呀! 她是他的命根子, 没了命根子, 生命再无依托, 世界变得卑微, 一切都可毁灭, 一切都可践踏。

　　她觉得心惊, 她不知道这只是他的傻话, 还是他对她的感情已浓烈到可生可死。

　　只是一时的傻念头吧, 即使是她对李明, 偏执了十年, 也从未想过为他流半滴血, 那朵长在山崖的雪莲, 她日夜仰望, 一心以为它会一直在那里等她, 等她的轻功练好了, 伸手就能企及, 未料有一天土崩瓦解, 别人一招緃云梯, 轻易就将它撷走, 而她技不如人, 能做的, 就只有转身, 另外寻一条江湖路。

　　她向海面眺望, 烟波千里, 小舟在朝阳中行走, 渔民撒下了网, 有几只傻鸟在水上扑腾, 追逐着调皮的鱼儿, 甲板上, 小女孩嬉闹玩笑, 掬一把风和海浪, 说味道咸咸又甜甜......

　　一切看起来都是这样悠闲安详, 她失笑, 想得太多了, 这傻子不过是在天马行空, 一时的意气之作。他是那样大大咧咧, 傻里傻气,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说过了, 不久也就忘了, 她不担心, 他不是希斯克利夫, 她也不会是凯瑟琳, 那种虚荣愚蠢的女人, 她不屑去做。

　　阳光从从容容, 天空坦坦荡荡, 她只看到了美好和希望。

　　晚上她又来到甲板, 在灯火星光下, 给他写信, 第一次向他表达对他的思念 ──

　　傻子:
　　独坐一隅, 环顾人群, 孤寂悄然袭我, 这才发现, 握别后抽出我的手, 思念也会生根, 但是傻子, 下次别再说傻话了, 即使握别, 浮云白日你再回头, 我总还是在的, 因为明日, 它不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