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狮子先生

1、第 1 章

　　千禧年二月，除夕的气氛浓郁，大门角也应景的挂了两只红灯笼。

　　季平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一旁的矮桌上搁着细致的糕点和一盏热茶，徐然坐在一旁带着眼镜给季平读故事：“哎，你可得仔细听着，不能睡的，这天太阳再好也是不能睡的知道吗？”

　　季平笑着看向徐然，点了点头，逐日逐年里，季平的眼睛，好像永远都是暖金色。徐然其实是没有想过他和季平是还能一起步入千禧年的，往后这样的日子是要数着过的。

　　徐然读了一会，听不到季平有动静，就凑过去看看。

　　季平对着他笑：“干嘛？”

　　徐然不说话，给他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困了要说的。”

　　季平中秋的时候着了凉，昏昏沉沉睡了三个多月才好，年纪太大终归要仔细看照着，生了病也总难好，要只是生病了，徐然也不担心，总归自己陪着，就怕他一睡不醒，一个人的路未免太孤独了些。

　　“嗯，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了，也是快除夕的时候吧。”

　　“哎。”

　　徐然的父亲与季平的父亲是年少时留洋认识的，后来回国后一起打拼事业的。再后来一个留在上海，一个去了北平。

　　徐然是家里出了变故被送来北平季家寄养的。初来季家时季平犯了错，刚被教训过，下颌安安静静的埋在姨娘给打的粉色围巾里，额头搭着发，细碎的发尾下是稚嫩姣好的一张脸，脸精致得巴掌大，红唇长睫，一双眼睛最是好看，波光粼粼的，徐然忍不住喊了声：“姐姐。”

　　季平当即朝他呲牙。

　　季平的母亲笑起来，蹲下干脆把徐然抱起来：“哎哟，不是姐姐，是小哥哥呢。”

　　徐然的睫毛上下闪动着，然后搂紧了季母的颈项：“小哥哥好看。”

　　季平弯腰伸手就掐起了徐然的下颌，细细的看了看,挺好看的孩子。他没有想放开手指，只是力道轻了些：“我爹外面的？”

　　徐然即便只有8岁，也是知道季平的意思的，他被季母抱着，挺了挺背：“我姓徐。”

　　季母抬脚踢了季平一脚：“你爹多年老友的孩子，以后就在我们家生活了，你是哥哥，跟弟弟道歉，以后这样的话不许乱说了，还没被你爹打够吗，不知轻重。”

　　季平的唇抿了半天，漂亮的睫毛垂下复又抬起，睁着清亮的眼：“是我错了。”

　　小孩子倒也不介意刚刚的不快：“我叫徐然。”

　　绒白漫天的北平，早早的就落了夜色。挂起的油纸红灯笼倒是平添了未到的年味，徐然被安排到了和季平一个园子，两个人的房间连在一起。季平打开门，走廊光落进来，就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传了来：“走吧，我带你吃饭去。”季平把门往里推推，再把徐然给拉出来。

　　还没到，就着灯影，看得到客厅里透出欢语交杯的影来。

　　“来，坐这儿，这是你小哥哥的朋友的，李志，以后也会是你的朋友，你的哥哥的。”把徐然安排在了季平和李志的中间坐着 ，“你们两个要多照顾弟弟。”

　　李志执起筷子给坐他边上的徐然夹了些桂花翅，笑眯眯道：“小然是吧，来尝尝，今天听说有桂花翅吃，我特意过来的呢。”

　　徐然费劲的跟碗里的桂花翅较着劲，垂着睫毛用筷子夹起来又滑了下去继续夹。两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徐然面前来，右手筷子左手勺子，先是用勺子把碗里散的桂花翅舀起来，然后再拿筷子细细的夹了些送到了徐然嘴边。

　　徐然微愣的抬眼瞧着。

　　季平张口，唇色红得那般好看：“不吃吗？”

　　徐然乖巧的张嘴，咬上筷子，眼睛眨啊眨的把菜咬下来吞了去。

　　“好吃吗。”

　　徐然咀嚼完，点了点头。

　　李志夹起一块牛肉，想想这是季平喜欢吃的，直接就扔季平碗里了，继续吃自己的。季平见徐然没吃了，又把李志夹来的那鱼块给扔徐然碗里去，顺带轻轻敲敲碗边。

　　“我们平平这是准备做个好哥哥了。”季母笑着给季父碗里添了菜

　　季平觉得自己的大衣被人轻轻扯了扯，他往旁边看去，就是刚刚那块牛肉伸到自己面前来了，徐然睁着天真的眼：“哥哥，吃。”

　　季平微微前倾把那个牛肉咬下了一口，而后又咬了第二口三口，最终把整个都咬了去。

　　然后徐然把筷子跟着放下来。

　　季父笑了笑：“以后你好好带弟弟，别成天出去野。”

　　饭后，季平送李志回去。

　　胡同里的路灯暖黄色，季平抱着徐然和李志并排走。

　　李志看了眼困得迷糊的徐然，他趴在季平的肩头，眯缝着眼，睫毛轻颤，全身都乏了：“哎，你别送了，咱们明天学校见吧，这小孩都困成什么样了。”

　　柔软的夹袄布料从季平用力的手指缝间渗出来。他是第一次抱小孩子，只觉得用了力才是稳当的。季平腾出一只手，把徐然小夹袄后的帽子给他翻起来戴上：“那你回去路上慢点。”

　　送徐然回房间，正开门呢，怀里的小孩子忽然动了下，季平动作都跟着滞下来。小孩在季平肩窝调整着找一个舒服位置，季平腾手轻轻拍了下徐然的背，徐然倒真是乖得很蹭着季平的软软的耳朵，继续睡。

　　季平早上急慌慌起来的，收拾好，也没时间吃早餐，就往学校跑。

　　季母正牵着徐然在院子里四处走动，徐然手上还拿着块白糖糕，他见到匆匆忙忙出来的季平，举高了手里的白糖糕：“哥哥，吃。”

　　季平摆摆手，就跑出了院子。

　　徐然的手仍然高举着，不解的看向了季母，季母好笑的摸了摸徐然的头：“姨母可没有骗我们宝，只是哥哥他呀，爱睡觉，现下要去学校，没时间吃了，咱们把这留着，等哥哥回来吃。”

　　“哥哥，饿。”

　　“你哥哥可不会饿着自己的，放心吧，咱们一会也去看看学校，我们宝也是要上学的。”

　　“嗯，和哥哥一起上学。”

　　“哥哥比你大了8岁呢，你可没办法跟哥哥一起上学的。”

　　要不说是好友呢，他一出大院，在门口等着的李志就伸手递过来个纸袋子，接过去把纸袋打开，里面是热乎乎的精细小点。

　　“给。”季平从书包里掏出一份字帖。

　　“哎哟，我这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李志翻开看了看，季平不仅给他写了，还模仿了他的字。

　　多年后，李志辗转重新回到了北平，内心空落落的地方，都被这熟悉的味道与景填了满去，他翻箱倒柜的细细找着混着季平笔迹的字帖。

　　不枉自己平日里对季平的掏心掏肺，他的模仿的自己的字迹，竟然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思念着了火，才燃得他体无完肤，痛至周身，荡然无存。而关于他祭奠的，都是在不敌岁月的时日里，季平却属于了一个始终坚毅俊朗的少年，而不是自己。多年后，李志于午后一页页的翻看过去，泪流满面。

　　季母还是带了徐然去了季平的学校，小孩子准备了一些吃食，也不用她拿，不嫌重的自己提着，他其实对去学校先看看没什么想法，只是害怕他哥哥没有吃早餐饿着。

　　到了学校的时候，还是上课时间。季母去给徐然讨了本书，让他在季平的教室门口坐着，自己去了跟学校的副校长聊了起来。

　　季平出来的时候就见徐然捧着本书翻翻翻。也许原来的生活也是一个人玩惯了，所以他坐在那里真是乖得很，嘴巴小小又柔软的抿起来。走过去坐在徐然旁边，那孩子便合上书页，抬眼来瞧他：“哥哥。”

　　“来看我？”

　　“哥哥，吃。”

　　徐然是从外地来的，虽然上了一段时间的学，但总归还是说家乡话多的，北平这边的话他是不大会说的，所以除了“我姓徐”“我是徐然”“哥哥”这几句外，只会说几个单音字。

　　“季平。”林静也从教室里出来。

　　“己平。”徐然跟着季母念了句。

　　季平忽的抿唇笑了笑：“是季平，这是我的名字。”

　　“己平。”徐然动了动嘴唇，声音软软糯糯的。

　　“季平。”

　　“己平。”

　　李志在季平身后忍不住笑了，他伸手拍了季平的肩：“己平也行，挺好听的。”

　　“滚蛋。”季平欲哭无泪的从拿起一块白糖糕塞到李志的嘴里，又拿了一个自己咬了一半，剩下了的塞进了徐然的嘴里：“以后还是叫哥哥吧。”

　　白糖糕甜丝丝，入口即化，徐然嚼着嚼着嚼完了又开口：“己平？”

　　“己平。”徐然又喊了一遍，说完他自己笑了，好像这两个字也带着白糖糕的甜。

　　徐然本来就是格外黏人的孩子，而且小孩子心里，没办法因为昨天上午那场不愉快的对话而讨厌面前这个笑起来万分漂亮的小哥哥，更何况小哥哥也道歉了呀。他就是无端的想要跟这个哥哥再亲近一些，就好像是沾染一点他的所有物。后来年岁大了，季平提起这事的时候问他为什么。徐然回：“哪有什么为什么，莫名我就是喜欢你呀。”

　　“我妈带你来的？”

　　“嗯。”

　　“看学校？”

　　“看己平，”徐然将手上的包着糕点的布包全塞到了季平的手中，“己平，你吃，好吃的。”

　　“哎哟，不是己平，是哥哥。”

　　“己平。”

　　“哥哥。”

　　李志又开始忍不住的笑，见季平回头又要往自己嘴里塞白糖糕，忙挥了挥手：“别，我不笑了，你自己不爱吃白糖糕也别祸害我，我也不爱吃甜的。”

　　“哥哥，介个好吃。”

　　“嗯，我尝过了，是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