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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九章 ...

  •   然而真要卸掉,总得有个面目与人相见。若是骤然换回女装,乍见之下,不免让人错愕。算来还是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的为是。想得停当,也就只能豁将出去,再顾不得什么露相不露相,一切从零开始,重新找出那套千里走镖的衣裳,只靴子穿得破烂,被貂蝉当时提出去扔了,只得配上双七成新麂皮的,不伦不类也只好将就,第二天一早起来,径直冲向客厅,求见顾二公子。
      这姿态是豁出去了,心中毕竟忐忑。等了半天,那来的居然不是顾少康本人,那个小书童名叫洛水的,姗姗被家人领来,看见是她,旧日的记忆还在,不免惊怪:“怎么是你!”
      既不是正主,谢孤桐也便放松了,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
      看这模样,却又不似那晚还比较安分腼腆,偶尔还知道争着赔钱。洛水顿时警惕起来:“你找我们公子做什么?”
      “你们公子呢?”
      “他不在。”
      “不在?”谢孤桐诧异道:“他还真是闻鸡起舞!这么早就去哪里了?”
      “过奖了,他昨晚根本就没有回来。”
      这样说,竟是跟凤鸣班那伙人混了一个晚上?心里忽然就怪不得味,酸酸地问:“那他昨晚去哪儿了?”
      洛水更加警惕:“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
      “我自然是找他有事呵。”
      “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那个,”谢孤桐道:“跟你说当然不一样。”
      洛水便是冷笑起来:“那是,现在是不是知道我们公子容易说话了,再想找些事头,过来敲榨?”
      谢孤桐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我……”欲待分辩,想起自己放了一把火的事,最好还是不让家里人知道,忙道:“这件事,我们还是出去说。”
      “出去就出去!”洛水也怕呆在这里,被她碰见他家主人,仓促放下茶盏子,赶紧就往外走:“出去说出去说。”
      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起都往外走。洛水仗着住了几天地头熟,先行一步,但见一阵风,几步出了大门,三弯两拐,就走进一条幽僻小径,那小径还愈走愈幽僻了,一径里直往无人迹处而去,不多一会,左右除了他俩的脚步声响,满山就只见秋色斑驳,枫树与乌桕树的叶子是红的,冬青常绿,更多的则是枯黄的杂树叶子,秋风中哗啦啦乱响,冷冷然从密层层的树叶缝隙中筛落点点阳光。
      终于,洛水左右张望,确定周围再没有人,停下步子:“好,在这里就都行了。”
      谢孤桐奇怪道:“什么就都行了?”
      “说话做事都行了,”洛水很痛快地道:“你先前是要说什么,你并不是敲榨我们公子?”
      谢孤桐不免替自己抱屈:“那晚的事,你自己清楚的,是我敲榨他么?”
      洛水冷笑道:“那晚可能不是,再找来,就必然是了。你找我们公子做什么?”
      “那要见到你家公子才能说。”
      “可惜呵,你是再也见不到我家公子了。”
      谢孤桐听他语气不对:“咦,你想干什么?”
      “也就是让你放明白点而已,”洛水一撸袖子,作势往前逼进:“好教你知道,人生在世,不是什么馊主意都可以乱打的!”
      谢孤桐直是想笑:“嗯,果然人生在世,不是什么馊主意都可以乱打,看看,你背着你家主人,在这里欺负……”
      话没说完,洛水已经一拳打来。谢孤桐闪身避开,忙叫:“等一下,等一下!你看我们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打赢了我,我从此再也不找你家公子,如果……”
      “呸!”洛水跟着又是一脚,名家门下果然伶俐,喝道:“就你还能打赢了我?你要是打赢了我,我就去吃屎!”
      “好!”
      谢孤桐一声笑,身形一闪,手臂一长,掐住洛水后颈:“你输了!”
      洛水左右挣不脱,道:“这个不算,是我低估了你,大家再来!”
      “再来就再来!”
      等到再来,还是没两招,又被一把掐住。洛水这下子十分狼狈,生怕被她提起前话,慌忙道:“好,大不了我带你去见公子!”
      谢孤桐却不是省油的灯:“问题是,现在我又不想见你们公子了。”
      “那……”
      “不过我看,”谢孤桐环顾四周,嘿嘿一笑:“我看这里干干净净的,好象也找不到你说的那什么脏东西……”
      洛水连连点头:“是找不到,这是江南谢家的园林,干净得跟皇宫一样,哪里找得到什么……”
      “那就这样罢,这次给你个便宜,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洛水如蒙大赦:“什么问题?”
      “真是太简单的问题了,”谢孤桐道:“说出来你都不信。就是我这个人好奇心特别强,这次跑来,也不过是想问问,那天晚上,你家公子他为什么那样帮我?”
      “帮你?”洛水忍不住哧道:“他又不是白痴,见着人就帮!”
      “那……”
      “那不过是在跟我家老爷过不去而已!”洛水冷笑道:“老爷越是管束他,他就越是胡来;老爷越是不给他银子花,他就越会花出多的来——天知道这一场火灾认下来,老爷又得赔出去多少钱?”
      谢孤桐愕然,等再回过神来,洛水鬼精灵的,早已经不知去向。这时候再咂摸他的答话,不觉灿然,原来那谜题困扰自己多日,一旦解开,不过如此而已。一路好笑着转回月华园,凤鸣班班主已在门外等候了好一阵子。谢孤桐第一次管事,心里又高兴,不免作出些和颜悦色姿态,叫进来问话,一边就近察看那班主脸色,想这些戏子们天大艳福,捧角儿就捧角儿罢,居然还捧一夜,总该有些黑眼圈肿眼泡之类?
      那班主的精神气却足得很。递过一张戏单子来,都是这次武会上要演的戏目,请她圈点过目。拿过来看,大都是武戏,《单刀会》《宝剑记》《青龙阵》《水浒记》都有几出,还有些闹热的象《钟馗》《十五贯》《狮吼记》,真正江南昆班本色当行的《牡丹》《玉簪》倒没有什么。
      那班主解释道:“四夫人嘱咐过,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弄剑的,玩意儿太雅致了,反而吃力不讨好。就选了这几出,当然,大主意还得姑娘您拿。”
      既是秋脂这么说,倒也罢了。本待敷衍几句,看到《刀会》一折,突然想起在秋水园听到的那几句词来,指着道:“这出戏……”
      班主趋前一步:“怎么了?”
      谢孤桐欲言又止,自己也奇怪怎么竟这等敏感。习武人家,遮莫还怕几句不大吉利的唱词?退一步说,那词虽不吉利,其实也算当景,“也不是待客宴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历来武林大会,虽说点到为止,哪一次是没有死伤的。有道是名缰利锁,都想藉此一会扬名天下,也就少不了几条冤魂垫底了。
      这样想着不再噜嗦,便要打发掉那班主,那班主却还有话说,上前道:“姑娘……”
      “嗯?”
      “依您看,”班主小心翼翼道:“那顾家公子的戏还成么?”
      谢孤桐蓦地提起劲来:“自然成!怎么了?”
      “既然成,那我们这次跳钟馗,不如索性就改李派?如果是那样,事不宜迟,大家这时候就该拜师学艺了,”班主道:“虽说李派不大讲究师弟,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小的已经备好微薄礼品,要是姑娘现在有空……”
      既然已经备好礼品,还来跟她噜嗦什么!当然管事是要大度些,再说这时候也起劲,便懒得挑他话缝儿,道:“还要特地去拜师么,你们昨晚谈了一夜,还没说好?”
      班主怔住:“我们……谈了……一夜?”
      看来昨晚那家伙还另有活动。谢孤桐立刻转口:“他不在,我刚从那边回来。”
      “不在?”班主不觉又诧异了:“我才在后山还碰见他。这一会就不在了?”
      谢孤桐也诧异:“你在后山……这大清早,跑后山去干什么?”
      班主连忙解释:“我们这一向,都是在后山吊嗓子。四夫人同意的,她说她那里就是太静了,希望多少能增点人气,但又不要太吵……”
      “谁问你了!”谢孤桐截口道:“我是说他,顾家公子,他跑后山去干什么了,难不成也在吊嗓子?”
      “那恐怕不是罢,”班主明白是怕她,匆忙道:“我去吊嗓子,经过一棵大树底下,突然上面掉下个东西,还好没打在我头上,低头看看,原来是根笛子……”东拉西扯中,终于感觉到一束不满的目光,赶忙进入正题:“再抬头,原来,嘿嘿,就是二公子在树上……”
      “在树上!”
      “是,真的就是在树上,”班主诚惶诚恐,生怕自己说得不能令人信服:“这样冷天,居然就在那样高的树杈上睡着了,也不知怎么爬上去的?我们昨天喝得其实并不多,简直根本就没有喝么,要伤嗓子的!他怎么……”再看看谢孤桐半晌没吭声了,补充道:“当然现在已经下来了,我们要不要这就过去……”
      谢孤桐半天才道:“明天吧。今天我还有事。”
      也不知道她除了管戏,还都有些什么要职在身?自然班主也不敢多问,当即敛手退走。便剩下她独自沉吟,没想一个谜底揭开,跟着又来一个——三更半夜的,顾少康喝醉了,爬到后山高树上去吹笛子?
      一想就又想得头晕,按捺不住,再跑上前厅去求见顾少康。那左右侍侯的家人对她反正也不以为怪,这回终于把正主儿给找来。等了片刻,便见顾少康娴雅地步进客厅,一眼看见她,温文有礼的微笑道:“是你来了。”
      看样子洛水已经告诉过了。谢孤桐便也温文有礼的回答:“是呵,我又来了。”
      “我们出去说。”
      待到出了庄门,还是选的洛水走过的那条路。一直走到树林深处,顾少康停下步子,转头看她微笑。直笑得谢孤桐心慌意乱,不期然中仿佛重又火光闪烁,只觉火场中一条白浪浪身影扑面而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顾少康微笑道:“东厂?”
      谢孤桐一怔,不明其义。
      “西厂?”
      谢孤桐还是莫名其妙。
      “这么说,你是锦衣卫了。”
      这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不觉也绽开笑容一朵:“二公子,为什么我就一定是东厂、锦衣卫?”
      顾少康却依旧淡定:“你或者不是官府,但总为那件东西而来。”
      谢孤桐明知故问:“什么东西?”
      顾少康微微一笑:“你在偃师,是为着什么烧我屋子来?”
      这样说,他到底还是知道,那一次其实就是纵火。当然不是为了春雷,而是……这个理由却无论如何提不上桌面,谢孤桐只好又是一笑,急切间找不到说辞,忽就听得一晌风声刺耳——
      嗖!
      斑驳的日影里银光一闪。谢孤桐蓦地拧身,“嗤”,便是一根银针穿透胸前衣衫,曳着一点白尾子,消失在路旁笔挺的冬青树干里。这才大吃一惊,知道这误会得不好,连忙足尖一挺,往后急撤。身后是更茂密的树林,被她飞动的劲风一带,悠悠落下数片枯叶。有两片被顾少康玉笛斜指射过来的数枚银针扎中,突然横飞,被虫蛀过的叶片黑黑黄黄,又漏风,乍一看象是什么怪兽的两只眼睛,呼啸着逼人而来。
      谢孤桐不及辩解,左脚踹出,在树干上猛一借力,向右飞转。两人这边打斗,在树林中带起旋风,深秋天气,枯叶如雨,有些飘然下落,有些劲舞上扬,更有些被暗器扎中,纷纷横飞如怪兽之睛,倒仿佛十殿阎君大开地狱,放一笼妖异出世奔腾。一时也分不清何为暗器,何为枯叶,何为突出地狱的噬人异兽。
      谢孤桐周旋片刻,就知处境不妙,只得勉力窜跳,要待冲出落叶大阵,三弯两拐,将到树林边缘,耳边咝咝嗖嗖,顾少康的攻势忽然加紧。身后暗器密密追来,犹如狂风雨横扫,前后左右,一霎时封死四周退路。这时节闪无可闪,谢孤桐右手一挥,风雨中隐约听得一声轻“咦”,便是白光绚目,在秋阳下冷冷闪动,与暗器雨一交,霎时间风止雨息,万籁俱寂。
      “天蚕练?”顾少康玉笛倒垂,半晌,讶然道:“你是谁?”
      谢孤桐脸红红的,也不知是累得喘息还是情急,事到如今只得承认:“二哥哥,是我。”
      顾少康不语半晌,终于开口,是一声气极了的低笑:“你这样消遣我。”
      谢孤桐一急,脸上更红了:“二哥哥,我……我不知道你这样误会……你一上来,就叫我出门……”
      顾少康斜目看她发急,倒又有些好笑,一根笛子悠然在掌心轻拍:“都说杭城三霸天如何蛮野,原来也是浪得虚名。”
      谢孤桐这才松一口气:“当然是比二哥哥逊色多了。”
      “可是,”顾少康看她一眼,忽又意味深长道:“也有名符其实的地方。”
      谢孤桐脸红才收,又起一身的汗,情知指的是偃师那晚的事,指望他点到即止,只那哪是混世魔王的性子,果然便听他道:“怎么样,你二哥哥的身材,看去还不错罢?”
      谢孤桐又羞又恼,一掉头,疾奔出林,便欲绝尘而去,猛听得身后一阵大笑,羞恼中不由得一股怒气直窜,蓦地回头,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顾少康施施然自后赶来:“果然没什么好笑。我只是觉得,这下我家那老头子可失算了。”
      谢孤桐倒狐疑起来:“怎么?”
      “可笑这老家伙一辈子与我作对,”顾少康笑道:“本来想找个可以克制我的媳妇,没想到呵没想到,原来杭城三霸天为所欲为胡作非为,名声在外,却原来,哈哈,却原来纯洁得连个男人的光腚,都没有……”
      谢孤桐顿又羞怒,重新鼓劲道:“你以为,就你那,你那……”
      “不过,”顾少康话音一转,忽尔看着她微笑:“我喜欢。”
      谢孤桐生生咬住“光腚”两个字,又狐疑地看过去。
      “我喜欢,”顾少康微笑道:“这样屁事不懂,胡作非为,实在是比老头子那样屁事都懂,胡作非为,要来得好多了,实在是好得太多太多了,根本完全不一样!嘿嘿,我喜欢。”
      谢孤桐说不出话来。
      “这下老头子可失算了,”顾少康摇头道:“失算得很!唉,那纯洁的我喜欢的姑娘,你喜欢不喜欢?”
      谢孤桐莫名其妙:“我喜欢什么?”
      “你难道不喜欢老头子的这个安排?”顾少康嘻哈道:“从此以后,你二哥哥的光腚……”
      谢孤桐掩耳疾走,还没穿过林边大路,肩膀一紧,就被顾少康捞个正着,生生扳将过来。一抬眼,便见那双清澈澈美目,昨天还在钟进士的故事里演绎别人的悲愁喜乐,今天已穿过盛唐风烟,穿过红袍流丽,穿过繁密幽美的锣鼓箫笛,从戏台到人生,紧紧地逼视过来。
      “有……人……”谢孤桐在最后一丝理智中挣扎,耳边听得远处马蹄声疾,答答答答,从大路上驰将过来。
      顾少康一低头,已经噙住那花瓣样的水嫩红唇:“那纯洁的……我喜欢的……姑……娘……”
      马蹄声答答答的,敲在一场突如其来却又应时而生的亲热中,完整空灵如戏台上的鼓点,敲得这场亲热便也如他们的戏曲,缠绵优美而富于节奏,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直到那骑马驰近,要绕过挡在路中心的这对肆无忌惮的情人,节奏才蓦地打乱了。
      但听一声短嘶,那匹马被缰绳勒得掉转半个头,继续往前弛去,答答,答答,才驰了两步,忽又一声长嘶,一阵杂沓蹄声中,怎么又圈转回来,答答,答答,又一声短嘶,在他们身边不安分地踩着蹄子,转圈。
      那亲热着的两个人这才勉强睁眼,看一看世界。谢孤桐腮带桃花,抬眼看去,迷离朦胧的眼光中,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挤一挤眼再看,那个轮廓还是再熟悉不过,那是方方正正的一张脸庞,风吹雨打的暗色皮肤上,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腮骨仿佛要突出来——
      单昆弯缰盘马,在道路上来来去去,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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