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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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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
谢孤桐倒抽凉气,一把捉琴在手,历经千年的古木轻飘飘不若片羽,拿在掌中细看,联珠式、黑漆琴面、细密流水断,果然就是在大院里坐牢那夜她还代为抱过不平的那张。
秋脂身子不好,说了这些子话,早有些疲累,侧身在琴墩上坐下来,扶头喟叹:“这下子麻烦大了。一点儿不错,这就是大内失窃的那张春雷。”
谢孤桐却是又惊又喜,谁成想这一路的谜题,而今可眼看着就要有解了!忙问:“这位公子,他是谁?”
秋脂嘿然道:“刚才不说过了么,这位公子,就是正主儿?”
“那正主儿又是谁?”
秋脂纳罕道:“咦,出门一趟,怎么连脑筋都不清楚了?求亲的正主儿,不就是顾二么?”
“顾二?”谢孤桐再抽凉气:“他……就是洛阳顾二?”
“你见过?”
谢孤桐连忙否认:“我是说他混世名声在外,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秋脂哼一声:“既然名不虚传,你干脆就应下这门亲事,一并招赘他好了!连刚才恭喜过的那位,加起来正好左辅右裨,一妻一妾……”
谢孤桐听这口气不对,才想起来:“四娘你倦了,先歇着吧,我再去前面看爹爹。”一步跨到庭中,看葡萄架下那些家伎铁板铜琵,正簇拥着凤鸣班的红生唱得慷慨,又想起什么,再一步跨回去:“我既然回来,从今这些麻烦事,四娘你就别管了吧,好好将养着。”也不等秋脂同意,说完了出门,朝庭中就是一挥手:“都跟我来!”
再回到月华园,身后便拖拖拉拉跟了一串。等去前厅见过谢天水回来,凤鸣班班主已经指挥众人抬进十几箱道具戏装,在园内安置妥当。谢孤桐第一天办事,虽然象模象样摆出架势,搬张玫瑰椅在庭中督促,刚刚看过那张春雷,未免心神激荡,思来想去,一门心思只在那位奇怪的顾二公子身上转悠。
当然也许谜题搁在顾二身上,倒好解释了,要不怎么说是“混世魔王顾癫子”呢?可是跟着又有问题,那样清爽的一个人,怎么至于理路混乱,疯癫失常?正思想着,偏貂蝉也不是认真做事的人,看久了排演觉得乏味,便跟她咬耳朵:“你知道么?洛阳那一位,还不知道你这边已经成了,居然亲自跑过来。”
说这话是正中下怀了,谢孤桐“唔”一声:“你看见了?他人怎么样?”
貂蝉呸一声:“人怎么样你不晓得自己看?反正顶多晚宴,老爷一定要你去见面的。”
这下倒提醒谢孤桐了,想起自己这张尊容却是露过相的,似乎不能够就这样跟人家照面,忽然惊慌起来:“呀,我不想见他。”
貂蝉点头道:“对,我们三贞九烈,既然已经跟别家定过了情,不见也罢。”
谢孤桐白她一眼,也不好说之所以不能见面,实在是为的一个大姑娘家,熊熊烈火之中,被人看见盯着他的光屁屁直流口水,皱眉道:“我不想见他,怎么办?”
“装病?刚刚回家,累病了那是差不多的。”
“那人家不要来看望病人?不好!”谢孤桐咬咬嘴唇,眼珠子一转,看见刚搬来的十几箱戏装道具还有些堆在廊上,没有完全收拾清爽,计上心来,手指一勾,唤过正在那边忙碌的一个人:“过来!”
那管衣箱的忙跑过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油彩盒子在哪里?左右无事,勾个脸玩玩吧!”
貂蝉顿时拍掌:“对对对,这主意好,这主意好,就勾上脸!”
也是谢孤桐主仆名声遐迩,那人并不觉得这样“玩玩”十分怪异,应声拿过油彩盒子,道:“不知姑娘要勾什么样子的?”
“自然什么最丑勾什么,”玩心一起,招数那就多了:“你说,什么最丑?”
“我看是钟馗,” 貂蝉思忖道:“前鸡胸,后驼背,这天底下的男人,还有丑过他的?”
那管衣箱的也在一旁附和:“对,钟进士是再丑不过的了。最好的是又丑,还又十分吉祥,鬼王么,专打那些祸害人间的小鬼。”
于是便勾了钟馗。本来还只说抹个油彩,可鸡胸驼背又画不出来,索性一整套行头都穿戴上,判官盔、髯口、胖袄、假胸、宽臀、玉带、牙笏、厚底靴,外加一件彩绣绿袍子,不要盏茶功夫,顿时扮成一穷形极相的鬼王,等到再细细勾上蝙蝠脸,扎上盔头,晚宴时分带着化装为小鬼的一队婢女,执着鬼王仪仗轰轰烈烈应召而去,便把谢天水惊得愣怔:“这这……你们这又是在作什么?”
“现在不是我们在管戏了么?总要作出个管戏的样子来罢,”谢孤桐理直气壮,昂扬看向厅内客人,那被一把火烧得光屁屁的春雷大盗如今新换了衣裳,青衫玉佩,别是一种风流,连折扇也重整了一把名家水墨的,看着她彬彬有礼地微笑:“原来三妹妹也票戏。”
谢孤桐这才想起这家伙诸多“疯癫”的行迹中,就有一条爱混戏班子的恶迹,索性粗着喉咙冒充武净的大嗓儿:“这样说,二哥哥也好这个?却不知票哪一行,最爱的那个角儿?”
“可巧得很,”顾家二公子少康合拢折扇,微笑道:“我也喜欢武行当,前些时到京城,还特意跟李少班主也学了钟馗。”
前些时到京城,也不知是特意去学钟馗,还是特意地妙手春雷?就他那琴技,也好还去打春雷的主意,果然不可救药。一边肚子里好笑,嘴上难免还要顺着敷衍:“李少班主,你是说刚出狱就登台的那位李二先生?他不是一向不收弟子的么?”
“二先生不收弟子,”顾少康解释道:“那还不是为的梨园行风气太滥,省得人家藉着他的招牌招摇,当然诚心学戏……”
“那真可谓高风亮节,”谢孤桐只是有口无心:“我却没有看过他的戏。当年他自南边红起来,就北上中原了。平素老是听爹爹说,是好得很,偏那好处又似陶五柳的诗句,得意忘言,人竟说不出来……”
顾少康点头道:“李二先生天纵奇才,确是百年难遇。只可惜当年入京不谙世事,被那些亲贵们给连累了。亲贵们犯案,连带他一个唱堂会的戏子,竟也……牢里阴湿,硬把一条嗓子给毁了,若不然,他唱的也好。”
“要不然怎么说是昏君咧,所谓昏君……”正准备抨击时政,餐桌上杯盘碰撞中已经夹着谢天水一声咳嗽,只好顺嘴胡扯:“所谓昏君,他生来就是要破坏一切美好事物的,忠臣良将他要杀害掉,美貌姑娘他要糟蹋掉,就是李二先生嗓子好一点,他也看着不顺眼,必要毁败而后止,所以你瞧,现在嗓子不行了,人不也就出狱了么,所以说……”
顾少康莞尔而笑:“照这样说,二先生还亏是嗓子坏了,倒免了一场牢狱之灾。”
谢孤桐也觉得这番发挥着实不怎么样,嘿嘿一笑:“正是。正好二哥哥来了,可以让我开开眼界,你看这里行头齐全,你又得了二先生的真传……”
话没说完,早被谢天水拦腰喝斥:“这是什么话!二公子远来是客,你就这样跟人家胡闹?”
“那有什么关系,”顾少康倒是很不见外:“大家入了行,不都是兄弟么。”
可是明明富贵世家,怎么就叫“入了行”?没等谢天水心里嘀咕清楚,后面跟着又来一句:“当然,就你这身行头,啧啧……”
这回是谢孤桐犯了嘀咕:“怎么啦,不对?”
“当然不对!”顾少康连连摇头,伸扇一撩她衣袖:“比如这身袍子,蓝蓝绿绿的,也太没有新意了罢?”
谢孤桐新穿了戏装,一头高兴被这凉水一泼,口气就不见好了:“这个还讲究新意?那不穿蓝、绿穿什么,他是鬼呵!难不成还穿红?”
“怎么就不能穿红?”顾少康很没眼色地道:“第一,他是鬼王,不是鬼;第二,就算是鬼,难道鬼跟鬼都一模一样的,除了阴森惨气,就再没别的味道?钟进士钟进士,既然人家点过进士,盛唐风范,儒雅气质,怎么就不能穿一件红袍?”
“这个……”
“再说你这双鞋,”顾少康不只没有夸赞人家新扮相的习惯,也似乎完全不懂适可而止的道理,折扇跟着又往下指:“你就不觉得不对么?”
谢孤桐低头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被那管衣箱的拿次品糊弄,冷笑道:“这是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做的,有什么不妥?”
顾少康更加冷笑:“那你的眼光也就寻常了。你看这一身打扮,头上是判儿盔,下面又装假胸宽臀,多宽大的一个上身?配上这双鞋,就看不出些头重脚轻?哼,还江南最好的戏衣庄!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做出来的厚底鞋,难道就比别家大些!二先生的行头,是一双特制的翻头靴,你平日逛庙烧香,有没注意过前殿里那风调雨顺四天王?唯有他们穿的那种大翻头靴,着在脚下,才真正压得住上面这一身。”
“再看看你这张脸……”
那张脸黑黑的颜色,还好藏在浓墨重彩下看不见,恼羞成怒道:“脸又怎么了?”
顾少康扇端一翘,又在她额头上指点道:“这只蝙蝠不偏不倚,也太没有变化了罢?依二先生看,钟进士虽是吉祥神祗,给人间送‘福’,他自己的福份可不够多,要不然也不会赶考途中误入阴山,变化鬼形,结果殿试惊君,功名被黜,撞死于后宰门了。因此二先生勾这只蝙蝠,是斜着画,意示钟进士一生坎坷……”
“二先生二先生,”谢孤桐抢白道:“你就是这二先生的狗尾巴草!”
谢天水不免又站出来教训:“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二公子这是有真才实学,你如今管戏,不跟人家多学着点,这样胡扯!”
“我跟他……”谢孤桐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忙把最后一个不屑的“学”字和着一口口水咽将回去,努力更正为:“对对,二哥哥这么好的学问,大家是要多跟着学点,恰好这边正在排戏,不如这就一展所长,把这些李派演法,多教教我们?李二先生既不收弟子,将来李派传承,没准儿还有我们一份呢。”
谢天水又要斥责,还未开腔,顾少康已经一口应承:“家父让我过来,原是要为府上帮忙的。三妹妹但有吩咐,自然无不听从。”
谢孤桐大喜,只恐事情有变,赶忙趁热打铁:“那真多谢了!这样子,二哥哥开个条子出来,我立刻就去置备行头,办齐了大家一起排戏。呵呀,武林大会这种场面,怎么少得了跳钟馗!二哥哥,这个李派的开门红,我可全拜托你了!”
这样子前倨而后躬,在顾少康还无所谓,那边谢天水熟识宝贝丫头的作派,就知道里头有戏,当时不便动问,过后旁敲侧击,谢孤桐却哪里承认,只道:“二哥哥既然这么‘真才实学’,大家又怎能不见识见识?”
只是要见识“真才实学”,手续还比较繁杂,除了置备新行头,起码还要默一个李派钟馗的戏本子。这当然是由“真才实学”的顾二公子亲自操刀,至于新行头,只要画出图样,也就有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去做,因此在别人,所谓见识,不过就是坐等,在谢孤桐,情形却又不一样了。
她还得要勾脸。勾一两天权当是玩罢,连续几天下来,从早到晚糊一脸油彩,连貂蝉这样的死党都不免揭竿而起。尤其每晚卸下妆,对镜端详,总觉得身为四大美人之一,实在也是太对不住这一脸的如花似玉,就算是为了对未过门的新姑爷“三贞九烈”,毁容这个代价,似乎也太大了罢。再说,该“三贞九烈”的应该是她家姑娘,至于她们这些做丫头的,迟早也要许给旁人,杂在中间又起什么哄。
最后便只剩谢孤桐孤军奋战。痛苦虽则痛苦,想到偃师客栈那“真才实学”的琴声,咬牙也要坚持下来。坚持到最后,便是收获胜利果实的时候,真恨不能将戏台搭到杭州城的大街上去,不幸谢天水心里有数,顾二公子在他这里票戏,传出去顾家面上无法交待,便只许在月华园内行动,并且还要闭了园门,只容园凤鸣班及家伎前来观摩,至于他自己,要装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自然不会来看。
既然请不动谢天水,只好退一步,至少也把秋脂拉来笑一笑罢。这个企图之前不好泄漏,等大戏将启,这才特意使貂蝉去请。谁想还请不来,说是身子不爽,不耐烦出门。谢孤桐这真是急了,也不管这次扮的是一小鬼,招招摇摇,晃着一肩绿羽毛就窜到后山秋脂养病的新住处。
秋脂的病还是老样子,一贯操心多了,其实并没因谢孤桐分去担子而有所起色,恹恹地靠几坐着,只是望着窗外出神。见谢孤桐过来,知道是什么事,先道:“我不去,吵得慌。”
谢孤桐哪肯答应:“就是这样坐着,才闷得慌呢!跟我来,包管热闹热闹就好了。”
秋脂也很坚决:“不去,我头疼。”
“散散心,头便不疼了,”谢孤桐伸手来拉,一边招呼肩舆侍侯,等两位家人抬着软轿过来,往臂弯里一瞅,顿时大吃一惊:“四娘!四娘!”
秋脂软在她胳膊上,一手按着头:“我……头疼……”
“大夫,快叫大夫!”谢孤桐慌忙又喊。
“不碍事,”秋脂微弱地阻止:“老毛病了,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
再慌慌张张把秋脂架上床,躺一会,果然气息匀净了些。这才放下心,只是看戏云云,哪怕是看好戏,也再说不出口了。坐半晌,看看并无大碍,等到病人渐渐入眠,也只得返身回去,一路上未免无情无绪,直到有锣鼓声入耳,才发现已走到园门了。
过了这些时候,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看这场好戏。唉,就来得及看,少了这许多妙人,那好戏的程度实在也打了不少折扣。勉强振作起来敲门,那园内却不知怎么回事,敲了半天,无人答应。憋着一股气跳墙进去,左右不如意,恨不能见到个人就一脚踹翻,那园内除了远处的锣鼓点子,却只是静悄悄的。越往深处走,那锣鼓愈闹,而人声倒愈静了。好容易走到搭戏台的那处宽敞院落,才算有机会出气,原来那人都黑压压的聚在一处,也不知戏台上到底有什么笑话,一个个看得痴痴呆呆。
三两步走到近旁,清厉的一声咳嗽,只等哪个倒霉鬼回头,便好一巴掌拍过去——居然也没人肯有这个好运气,倒是最后排紧挨着她的那个人连头也不回,低斥道:“别吵!”
这才真正诧异起来,难道这笑话真就那么好看?那琴弹得固然生涩,也不至于这么多人都变成伯牙子期……举头也看戏台,那锣鼓点子一晌都静了,五只小鬼或挑琴书,或执灯伞,早已踩着鼓点退出下场门,台上便只剩顾少康扮的大红袍钟馗,还只得一个背影,也不见什么动作,宽臀鸡胸,华丽地弓腰曲背着。
正看得莫名其妙,突然一缕笛声吹透,钟馗“呀”的一声,举手、撕髯、大袖翩翩,和着乐声舞动起来:
趁着这月色微明——
谢孤桐眼前一晕,不自觉伸手在人肩上一扶。那钟进士的大嗓儿却只管唱下去,浓冽而不失清润的沙音中,大红袍流转一如道子的画风,那一种盛唐的曼妙而端严。
趁着这月色微明,
曲弯弯绕遍荒芜径,
又只见门庭冷落倍伤情——
“哎哟!”
突然耳朵底下一声尖叫,吓得人心头一跳。低头看时,却是叫她“别吵”又被她按住肩膀的那人扭过头来,看见是她,一脸怒容好不困难地转成笑色:“三姑娘呵,您这又是在练习什么高深武功?”
这才注意到看得揪心,连带着把这人的肩骨捏得喀巴作响。松了手,忙不迭又去看台上:“别吵!”
就是不吵,一场钟馗也快舞到尾声。大红袍飘呵飘地下场好半天,谢孤桐才回过神,要去后台一瞻角儿风采。走到扮装的那间房,从室内到走廊,早被凤鸣班的戏子跟家伎们堵得水泄不通,看见她来,亦没人做出让步的姿态,倒仿佛这个月华园从今儿起,不再是她谢三姑娘的天下了。
那滋味也说不清是怏怏,还是兴奋鼓荡,在房外站了半天,不见顾少康脱身出来,只得扭身走了。回到房间,只有貂蝉还是死党,忠心耿耿守在屋内,看见她便埋怨:“跑哪儿去了!不过请个四娘,从此不见回来!着人去找,又说走了,再去戏台,那位子又空着……”
“这样说,今儿的戏你没看?”
“看什么看!那时间还不够找你的!”
谢孤桐叹息一声,也说不出什么,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疲惫地扭头,便在桌上的八角菱花镜里,看见一张勾得滑稽的绿色鬼脸。
“你到底去哪儿了?”貂蝉边问边打来热水:“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就卸掉了吧。”
对镜仔细看看,还真是奇怪了,那张脸似乎一丝半点,再找不出什么有趣好玩的地方。或许这东西本不好玩罢,就象台上那红袍翩然,鸡胸驼背原来也尽管美到毫巅。看了半天,终于一声轻喟:“卸掉罢,从此卸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