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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夫人 ...

  •   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从南到北一路飘零,红袖营的环境又极其艰苦,没有条件讲究生活细节,因而确实落了不少病根,好在孙大夫把脉之后,说只是不足之症,细细调理几年应无大碍。西厢里整日飘着酸涩的药味,杜若用白瓷盏盛了浓稠黑苦的药,需每日卯时一盏,申时一盏;阿世面色略有些愁苦地喝了药,只能在心里暗自抱怨几句——当然,最终还是被善解人意的杜若发现了,于是每次喝完药,案上都会多一小碟蜜饯。

      梁京的雪还是时下时停。转眼间来到林府已半月有余,因为“宜静养”,阿世只能窝在小小的西厢里。最初几日还时常昏睡打发时光,可待后来精神逐渐好了起来,便很难再坐得住了;她在南中养成了一副游山玩水的野性,眼下闲来无事反而坐立不安,于是一会儿跑去门口看杜若煎药,一会儿站在前院秃了枝桠的梧桐树下晒太阳。可惜身有弱寒,腊月里不能久立于屋外;除此之外,寄人篱下,总没有那么自由自在。

      西厢和林琢的书房离得很近,阿世很喜欢轻手轻脚地绕过去,悄悄看上两眼。并非休沐之日,白天的书房静悄悄的没有人,日光透过窗楹照在一墙卷轴古籍上,反射着尘埃的光。林琢总是披着月色回来,有些疲惫地挑灯燃香,在灯下批阅公文,或是闭眼沉思,在亥时起身回东院休息;偶尔会来西厢看一看,温声向阿世问问近况,或叮嘱按时服药。

      只有一天月方西沉之时,静立小院,阿世听见书房那边传来泠泠的琴音,起的是颇有些凄厉的商调,在晚风里徐徐飘散开来,仿佛带着彻骨寒意——曲调很熟悉,是一支名为《胡不归》的长调,阿世之前听父亲吟唱过许多次。

      一日,书房的那位大人似乎意识到了西厢这边的百无聊赖,吩咐杜若给阿世捎来了曰归笛和一套《诗》,此外还有诸如《搜神记》、《聊斋志异》等话本趣谈与志怪小说,权作解闷之用。阿世兴致颇高,非常自觉地把《诗》抛在了一边,于是每日吹笛之余,就废寝忘食地研读起精怪漫谈,遇费解难懂之处就请教杜若,无意间倒又识得了不少字。

      这日午后,纷纷扬扬了一上午的大雪方停,天色初霁。阿世午觉慵起,随意梳洗穿戴了一番,正打算一边嚼桃干蜜饯,一边继续读《列仙传》早上未看完的第二十四回,便见杜若急急地从后院走了进来,紧接着外间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着珠翠钗环相互碰撞的清脆叮当声。阿世忙起身去看,遂瞧见雕花门后走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女童,梳着双丫髻,素袄红裙,粉雕玉琢的脸蛋上一双亮如宝石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望着自己,眉间还点了一抹极其明艳的朱砂。不过,那女童只歪着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径自在窗边软榻上落了座;她身量尚小,勉强坐了上去,只是双脚还悬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看起来十分悠闲。

      “你就是林云?”

      尾调微微上扬,人小气派倒是大。还未及阿世开口,身后就传来一个女声:“昭儿,胡闹!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语意中几分责怪,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宠溺。那个名叫“昭儿”的女童一听见这声音便悻悻地撇了撇嘴,索性将目光落在几上那碟桃干蜜饯上。阿世一回头,只见身后立着一个女人,褪了百蝶穿花的雪披,露出里面一身藕荷色锦衣。发髻间的珠翠叮当作响,白肤薄唇,一双丹凤美目含了几分凌厉,正不动声色地向阿世打量过来。

      阿世蓦地想起前几日杜若对她提到的,那位林府的当家主母。林大人之妻周清越出自汝南周氏嫡系,这一族为江北旧豪,到如今却也享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其子弟遍布朝野,风头之盛甚至要盖过了世家之首会稽林氏。周清越在周家嫡系这一辈中排行最末,胞姐周清远为当今皇后,兄周清适兼吏、户两部尚书之职,领太子太师衔,可谓炙手可热的人物。周清越膝下养着一位林府上下人人敬畏的大小姐,即林琢独女,林昭。

      阿世低下头去,行了一个晚辈礼:“林云见过夫人。”

      周清越淡淡地“嗯”了一身,一手拍开林昭悄咪咪伸向蜜饯的小爪子,亦回身落座于窗前软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低眉行礼的阿世,却没有半点让人起来的意思。未几,杜若端上来两盏茶,周清越捧过茶盏抿了一口,方清声道:“起来吧。”

      阿世慢慢直了身,抬眼正对上周清越的目光——那目光里起初隐藏着非常复杂的情绪,后来渐渐变成了一种好奇而怀疑的探寻,像一把锋利的小刀,要将阿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刮尽,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半晌,周清越才收回了目光,染了蔻丹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敲着几面,发出清脆明晰的声响:“林云……在族谱上似乎未曾见过这个名字。你母亲呢?”

      阿世一怔,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便听身后传来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夫人怎么在这?”

      正是林琢。他站在西厢连着前院书房的门廊下,一身墨狐雪披还粘连着寒气,想是尚未回过书房,就匆忙赶了过来。他的声音温和得一如往常,目光平静地看了过来。原本在软榻上晃来晃去企图偷吃蜜饯的林昭一看见来人便软乎乎地唤了声“爹爹”,十分高兴地扑了上去,像腿部挂件一样紧紧缠着他。阿世与杜若则规矩地向林琢俯身行礼。

      周清越起身迎了上去,顺手摘掉了雪披,眉间似有一抹讥诮:“老爷今天回来得倒早。”

      “嗯,今日公务清闲,便早些回来。”林琢爱怜地抚着林昭的发顶,面色如常地回应着,转而向仍在行礼的阿世与杜若说道,“不必拘束,起来吧。”

      一应礼毕。林琢从瓷碟中拣了两块桃干,俯身递给林昭,温声笑道:“知道你馋了。拿着,跟你云姐姐去后院玩——记得要听话,不能欺负你姐姐。”林昭闻言吐了吐舌头,一手攥着父亲递来的桃干,一手拉过阿世,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林琢莞尔地看着两个女孩离开的背影,旋即轻声吩咐道:“杜若,你也退下吧。”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炉子上草药熬煎的轻微“笃笃”声,药香隐隐地四散开。林琢径自在软榻上落座,捧过林昭之前那盏没有动过的茶,竟然还是温的。周清越也隔案坐到他身边,首先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老爷不该惯着昭儿,午饭才依着她上了份糖蒸酥酪,过了晌午又用了几块藕粉桂花糕,这会儿再吃甜的……”

      “夫人。”林琢沉了声,看向周清越,似乎并不想纠缠于蜜饯的问题,“云儿是林氏关东旁系的远亲,她的父亲……曾是我的故交,可惜死于关东大旱之中。她一个小姑娘,只好千里迢迢赴京来投奔林氏本家。我一直对其身份有疑,于是一面将她安顿在西厢,一面派人去关东访查,今天早上才传来消息;本想一确证便告知夫人,没想到夫人自己寻了过来。”

      林琢的目光非常诚恳。今日午饭时,周清越无意间听下人提了一句“前院的云姑娘”,细细问后才知道,林琢半月前竟于书房西厢收留了一位“打关东来的旁系小姐”,立刻怒上心头,也没顾得上休息,急忙赶到前院来查看情况。周清越本以为林琢背着她金屋藏娇,到了之后才发现年龄对不上,于是又开始怀疑是林琢与别人的骨血,可眉目间又没有半分林琢的影子。一通闹腾下来,此时听到这番真心诚意的解释,心中的怀疑也散了大半。周清越随即释然道:“我自然是信老爷的。只是西厢地方太小,又阴暗潮湿,到底不宜久居。后院北边的听雪堂还空着,我之前已吩咐下人打扫好了,不如让她搬过去住。”

      林琢点点头:“夫人有心了。”

      “毕竟是当家之人,操这份心是应该的。”周清越一笑,从软榻上起身。刚走了没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仍旧坐在榻上的林琢一眼,轻声开口道:“只希望,老爷下次有什么事及时知会一声,别拿我当外人看。”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庆祝某人升职加薪,今天爆字数啦!
    以后会尽力稳定在这个字数上下,不过因为作者还有其他的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And,林昭小朋友出场啦!是不是很可爱~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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