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处》鱼荔枝

8、曰归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了。阿世心中一动，抬眼正好迎上他关切的目光，立刻有些慌张地移开眼睛。一碗粥仿佛嘬尽千般滋味，却也慢慢见了底；阿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好开口要第二碗。一旁婢子见她不再动筷，便走过来将粥碗菜碟一应收下，案上只留了先前的几道点心，又添了两盏清茶。

　　婢子旋即折身掩门而退，偌大的书房内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博山炉内檀香袅袅，阿世一瞬间有些怔然，便听林琢问道：“今年多大了？”

　　阿世忙回道：“十三岁。”

　　林琢最初在墙根处发现她的时候，瘦弱的身躯窝在破烂的污衣里，脸也脏兮兮的；如今在灯下细看，梳洗装扮后虽显得比之前成熟几分，但身量尚小，想来也不过十岁。这个年纪的孩童，一两岁的长幼往往就会在个头上差别很大，故而当听到她说自己已经十三岁的时候，林琢是有些惊讶的，可转念又心中一沉——千里迢迢投奔自己，到梁京时已经瘦弱不堪，不知道她一路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那日若不是永康王留心……

　　林琢轻轻叹了声，语意极尽温和：“可有名字？”

　　阿世闻言一怔。离开南中时她才十岁，父亲还没来得及等到她及笄、为她取汉名，族中之人通常以乳名“阿世”唤她，或者尊称一声“阿世姬”。虽长年以汉话与父亲交流，但阿世能真正认得的汉字实在没有多少，情急之下只好脱口道：“……云。”

　　“云”是父亲的名字。林琢刹那间多少有些恍惚，片刻后方回了神，笑道：“云……‘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和你父亲的名讳一样，是个好名字。”

　　阿世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父亲可还好？”林琢声音有些发颤，一句问完，却仿佛并不期待任何回音一般，径自在灯下把玩起那管青玉短笛，恍如在细细打量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交。过了许久，他才沉吟道：“这支笛子名为‘曰归’，是我当初赠予子归兄的。”

　　“你父亲顾停云，字子归，长我数岁，当年与我是至交。他极善音律，琴、箫、笙、舞、歌、乐、琵琶、箜篌样样精通。元贞四年，他奉诏入宫献技，一支横笛吹彻梅花，阳春白雪，风姿绝然，独步古今，天下闻名，时人谓之‘顾梅花’。圣心大悦，下旨即日入职教坊司，为宫廷御用乐师。”林琢此刻的声音极其轻缓，合上双眼，似乎正徐徐叙说着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境，“‘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子归兄是第二个李青莲，他不愿做一时的玩物，一心怀着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愿尽平生所学辅佐君王，成治平之世。”

　　“然古有难全之事，圣旨难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暂避锋芒。临别前一夜，我将这管‘曰归’笛赠予他，盼有朝一日梁京再聚首，把酒祝东风。可是，子归兄一出梁京便隐于世间，十数年来音讯全无，踪迹难觅。”

　　“如今子归兄有急，将骨血托付于我，本当义不容辞。然因我会稽林氏为百年世家，宗系严格，嫡系一脉新生亡去更是细细记录在册，故只好……”

　　阿世望着他为难而愧疚的神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要！”

　　林琢被这一唤弄得有些错愕，只见那张尚且稚嫩的小脸在灯光下映得雪白雪白，身体还微微颤抖着，嘴唇狠狠抿成一条线，望过来的一双清澈眼睛里写满了无辜、渴望与哀求。过了很久，她的脸才恢复了些许颜色，于是缓缓低下头去，艰难地开了口。

　　“……三年前，家乡闹兵灾，父亲在战乱中……被杀，我也被当作反贼之女掳走……一直到梁京附近，才从红袖营里逃了出来。”

　　其实，早在见到那管玉笛的瞬间，林琢就已经料到了故人的情况：曰归曰归，既已还回，便是再也难归之意；至于那封书信，仓促潦草，显然是生死之间的托付。只是，一听到“红袖营”三字，林琢还是忍不住骤然放大了瞳孔，一颗心也细细密密针扎似地疼起来——红袖营，是大魏军中常置，其名取“红袖添香”之意，实为士卒发泄之所。

　　“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请大人，一定要留下我。”

　　说到最后，已是束手无策的哽咽，尾音拼命压抑着万千委屈，仿佛下一刻就会呜咽出来。林琢注视着她低下去的眉眼，心中也火烧针扎似地难受。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册入林氏嫡系有些困难，只能暂时委屈你册入林氏旁支。”林琢尽全力稳住身形站到她面前，轻轻叹了一声，侧身将她搂入怀中以作安慰，“你的父亲当年抗旨出逃梁京，龙颜大怒，四处追捕捉拿。眼下虽时过境迁，但仍不宜对外公布你的身份。我已对别人说了，你是来自关东林氏的旁支远亲，因旱灾赴京投奔本家。”

　　怀中的孩子早已委屈得抽抽噎噎。林琢温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发顶。

　　“从今以后，林府永远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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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拖更了一会儿，抱歉抱歉~
有读者反映行文太拖沓了，从下一章开始大概会每章2000~3000字，节奏也会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