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处》鱼荔枝

2、引二

　　翎宫，重光殿。

　　四下安静得如以往千万日夜，清冽的木兰香从博山炉中幽幽燃起，着素衣的男子正伏案而书。一簇灯光舔出悠长的火舌，柔和轻薄地笼在他的面上，更添了几分深邃与平静。灯下的女童才刚高过案几，此刻亦伏在案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腰间一枚新月形玉佩。灯光与玉色碎在眼底，让她原本清澈如梦的眼睛中透出些许迷茫。

　　“爹爹？”

　　一连唤了几声，男子却并未理她。未几，长长的一钩晕开最后一笔。他停下手中笔墨，呵气将纸上墨色吹干，小心翼翼地将纸叠起，搁入一枚绣工精致的淡青色锦囊内。沉吟半晌，他又从墙上取下一管云纹青玉短笛，连同锦囊一并塞入女童怀中。

　　“阿世，带着这些，去魏都梁京寻一人，名为林琢。”

　　他俯下身，目光留恋地注视着眼前的女童，将“林琢”这个名字又重复了两遍，而后用掌心温柔地抚着她乌青的发丝。头顶传来温暖干燥的熟悉触感，阿世摸了摸怀中的物件，抬眼望着自己父亲一向平和的面容，心底却升腾起一股不寻常的不安。她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些什么，门外突然响起急促陌生的脚步声，整个人在一瞬间被巨大的清醒与恐惧攫住。

　　“阿世，你从北门走，走得越远越好。”

　　“阿世，今后山长水远，爹爹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阿世，你自己要当心……”

　　女儿的乳名像一句温柔而寂寞的魔咒，不停地缠绵在他的唇齿间，好像永远也咬不完似的。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阿世的一双眼睛突然睁大，紧接着就被破门而入的响声惊回了神。她下意识地闪身躲进一旁檀木屏风之后，却偷偷探出一双眼睛，注视着突然涌入的魏国士兵；她的父亲正被黑甲团团包围着，袖手立于案前，背影被灯火剪得瘦削颀长。

　　蓦地，兵戈喧闹的重光殿突然安静下来，黑甲的士兵们纷纷敬畏地往两侧散开，从门外走进一个身着金色甲胄的将军。将军的下颏仍旧紧绷成硬朗的线条，左眉骨上留了一块小小的血青色疤痕，是他历经南北战功累累的勋章；他的步伐果毅而沉稳，一手按着腰间破风宝刀的刀柄，仿佛下一刻刀刃就会吱吱作响，弥漫着血色腾云而出。

　　他面似沉水地上下打量起立在眼前的男子，黑曜石般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异色：南中之人历经风吹日晒，多五官扁平、肤呈蜜色，上层贵族衣着浮夸华丽，喜以金银、鸟羽为饰；而此人面如冠玉，身着素衣，气度淡雅，腰间惟系一玉珏，倒是一派文士模样。

　　将军眯了眯眼。倏地将手一扬，破风刃随之反手而出，正寒光凛凛地抵在那人喉上。

　　“南楚国国师，贺依？”

　　屏风后阿世的指节几乎攥得发了白，她的心脏提到了嗓眼，一汩一汩涌着甜腥的气味。只见那人并不退避，仍旧平静地一笑，道：“镇南将军，久仰大名。”

　　“我且问你，”将军似乎对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并不惊异，只是一挑横眉，道，“南楚暗遣细作入我大魏境内，意欲何为？我八十万仁义之师自梁京远道南下，你等却教唆南民处处与我作对，意欲何为？偌大翎宫人去楼空，教主与左右护法等，今在何方？”

　　“元昭元年，大魏立国，南楚率土上表称臣。自此，武帝一朝，南楚岁岁向魏通贡献币，往来互市。”面对来人凌厉的刀锋，那人淡淡地望了将军一眼，似乎并不欲直接回答，而是语意微顿，垂眸继续说道，“元贞年间，南楚更遣圣女珠姬远赴梁京和亲通好，蒙魏帝垂爱，立为贵妃，诞育三皇子渊。”

　　“而今，贵妃方薨，尸骨未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两边民小贼作奸，魏竟兴八十万‘仁义之师’举靖南大旗一路讨伐，大军所过之处烧杀掠夺、尸横遍野。”

　　“试问，泱泱大魏，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