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处》鱼荔枝

12、家宴

　　果然是林昭。林昭今日穿了一件象牙白折枝梅花小袄，下身一套妃色笼纱裙裳，腰间一枚海棠红宫绦随步微微摇动，脖颈处还围着一条厚实轻暖的白貂小领。发间梅花簪，瓷白的面上也点了极淡的梅花妆，笑起来显得很是明艳生动。站在她身后的即是周清越。阿世与林旷从软榻上起身，向来者行一晚辈礼：“拜见夫人。”

　　一直忙着打点布置的李氏也注意到了这边，忙欠身行礼道：“妾身见过夫人。”

　　周清越淡淡地点了点头，脱了雪披，径自于主位一旁落座；林昭随之坐在旁边。阿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于是依礼坐至卑位，林旷则以年幼而坐到了她的右手边。林昭眼见他俩挨在一起坐，竟也二话不说下了位跑到阿世右手一侧，小嘴撅得高高的，指着林旷冲她道：“凭什么呀？我也要坐在云姐姐这边！”

　　一张圆桌，主位自是林琢之座不提，顺着右手挨过来则是周清越、林昭，接着便是阿世与林旷；林昭原就坐在阿世左手边，却偏偏又提出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在故意针对林旷。还未及阿世开口，这回周清越先发了声：“闹什么！给我回来。”

　　这样带着几分纵溺意味的指责平日里早就已经见怪不怪。林昭冲她娘吐了个舌头，便也乖乖回到位上坐着。一时无话，一桌人都低着头各怀心事，只有林昭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荡飘散；半晌，她又仿佛觉得有些无聊起来，眼睛盯在一旁的李氏身上，语气里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姨娘怎么还穿着这件旧的呀？前些日子从爹爹那儿得的缠花蜀锦呢？”

　　李氏面上一时有些尴尬：“谢姑娘关心。做成了新衣裳，预备着年初一穿。”

　　“哦，那就好。”林昭眯了眯眼，一面低头把玩着腰间的宫绦穗子，一面故作成熟地点头道，“省得有些不长眼的下人们说闲话，还要怪我娘亲克扣了姨娘的月例呢。”

　　周清越与李氏之间的争斗，府中人向来是心知肚明。此话一出，把矛盾直接挑到了面上，一桌人都多少感到几分尴尬，几个往常给李氏母子甩过脸色的下人竟气也不敢再出一分。置身事外的林旷似乎也听觉了其中意味，小脸涨得通红，正欲开口辩解些什么，藏在桌底下的左袖口却倏地感到一沉——阿世正平静地看着他，状若无意地轻轻摇了摇头。

　　沉默良久，周清越首先打破了这有些微妙的气氛，向李氏缓缓道：“你还是坐下吧。今日是年三十，端菜布桌之事让下人打点就是。”

　　李氏点头应了一句，旋即挨着林旷坐下。一桌尴尬缓解了不少，一旁下人们也各自忙碌开来。林旷的面色稍作缓和，只是一直低头玩着自己的佩玉，显得有些沮丧。一炷香的工夫，阿世正犹豫着该如何安抚，便见门口转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是林琢。

　　林琢今日仍穿着一件月色衣衫，只是看上去倒比几日前又瘦了一些，下颏也可见地冒出一片浅青色。阿世随着众人起身行礼，周清越则迎上前接过他的雪披，递给一边立侍的下人。林琢在主位落了座，温声道：“都坐下吧。”

　　众人都落座后，桌上便只空出一位。林琢沉吟片刻，向下人道：“时辰到了。”

　　周清越旋即问道：“不再等等吗？”

　　“已是酉时三刻，嘉鱼之礼为重。”林琢颔首道，“正逢年关，军中事务繁忙，小小校尉尚不得闲晏，何况他身负护卫万家安宁之要职，往年也未曾准时归家过。”

　　周清越闻言点点头。一室须臾间静穆下来，惟听见深深浅浅的呼吸声。过了一刻，戌时整，便见一列衣着古简的女子鱼贯而入，清吟着一支极为古雅的歌调。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重章叠调，一歌四咏，曲折回环，正是《诗经·小雅》中《南有嘉鱼》一篇。歌尽，中间一女子双手捧着一只色泽乌亮温润的大漆盘，盘上为一重瓣缠枝莲银碟，碟中则置有双鲤——此即为嘉鱼之礼。《国史》载，高祖武帝起兵于江左，北上伐汉至梁京，却不意受困于荥阳一带；时值大寒，汉军坚壁清野，百里之内寸草不生，火头军唯余一尾鱼，以铁锅烹汤传与三十万将士，又于大雪中欣然作《南有嘉鱼》之歌。为让后世子孙记取武攻天下之艰辛，高祖便于每岁年夜赐朝臣各家锦鲤一尾，亦取“年年有余”吉庆之意，后遂为定例。因会稽林氏有首拥高祖起兵之功，故林家每岁依例多赐一尾，成双鲤之宴。

　　鱼被置于圆桌正中。林琢首先举著，余人亦分鱼而食。嘉鱼礼毕，一众女子依次退去，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宴了。林家处世简便，关起门来亦不过分讲究“食不言”的规矩：林琢久不归家，时而垂首询问府中之事，周清越便举箸为他夹菜，一一回应；一旁李氏与林旷俱低眉不言，林昭则趁着她娘没工夫分神，一双筷子上下飞舞。半晌，林琢抬首，又开始问起林昭与林旷的近况。林旷口唤“父亲”，极为恭敬地起身而应；林昭则一口一个“爹爹”，试图钻到他怀中撒娇，胳膊却被一旁皱着眉的周清越轻轻拧了一把。

　　阿世望着这一大桌颜色生动的面孔，只好默默低下头盯着碗底。一道灯火悄悄映在米粒上，泛出模糊的莹白色光泽。南中固不知“除夕”、“春节”为何物，然而父亲是汉人，一岁将尽之时总会北望故土，于重光殿点起千盏灯火，整座翎宫都被映照得亮如白昼。庖厨会预先备好牂牁江时新的鱼鲜，浇了辣子，放在油锅中用大火微炸，香气一直飘到长生殿中去。那时候，教主大人和天问哥哥每年也会来重光殿过节，也是这样的一张圆桌，一旁下人们忙碌地来回奔走，灯火照在每一张脸上，染出明亮而鲜活的色彩……

　　她想得有些发怔，直到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云儿，《诗》可读过了？”

　　阿世猛然抬头，恰好迎上林琢含着关切的目光。林昭闻言也向这边看来，一脸笑意似乎憋得辛苦。她脸一红，忙垂首答道：“……前些日子才刚翻完了《聊斋志异》。”

　　“嗯。”林琢颔首，半晌又道，“‘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蒲氏之文独有千古，虽为精怪故事，实关世情之书。勿要将之当作小说杂言，须仔细留意方是。”

　　本以为会被数落甚至责备，闻言，一颗紧张沮丧的心瞬间轻松了起来——不知为何，她并不想让林琢对自己失望。正要应答之间，只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叩开了，一名家丁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先对众人行了一礼，继而又转头向林琢道：“禀老爷，二老爷回来了，刚进了府门往这边儿赶，估摸着眼下正走到前院。”

　　“知道了。”林琢吩咐道，“你去跟他说，让他回去换了甲胄，不必着急赶过来。”

　　下人领命而去，桌上旋即又自若起来。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水榭的门再次“吱呀”一声被叩开。阿世回身看去时，只见从门外进来一个极是伟岸的男子，山蓝色蟠螭纹衣衫，此外别无赘饰，头发则以玉冠高高束起。他的身形与林琢一般颀长，连五官容貌也与林琢有几分相似，然而健硕了许多，剑眉星目，面沉似水，一双颧骨反而极高——不像林琢一样淡然安和，整个人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之势。阿世几乎一瞬间就心下明了，此人便是众人口中所称的“二老爷”，即林琢之弟、京师九门提督林琰。

　　“大哥。”林琰先向主座上的林琢拱手行了一礼，又对坐在其身侧的周清越道，“嫂嫂。”

　　林琢颔首以应，周清越则从座上起来欠身回礼。礼毕，林琰遂归坐至林琢左手一边，又侧过身来向一旁的李氏微微点了点头，李氏亦低眉为应。未几，便听林琢问道：“往岁不是要与士卒一同守岁，今年怎么亥时不到就回来了？”

　　林琰道：“中军大将军申时巡视戍卫营，说今年要与不能回家的兄弟们一起过年夜。”

　　闻言，林琢似颇有些感怀，良久方叹道：“伯穆兄身居正二品之位，万家团圆之夜首先念起的却是麾下士卒。此恤怜下卒之心，实为我等垂范。”

　　“是啊。故而甫一过酉时，我便向将军提前告了假回来。”林琰一笑，接着又把目光一转，落在一侧周清越身上，似是意有所指地道，“我回来得可还算早？有没有错过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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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再一次感谢大家对《云归处》的支持~
昨天晚上在参加会议没来得及更新，今天给大家补上！
中秋节尽量双更！看看能不能把家宴章写完orz
最后祝大家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