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施页

7、第 7 章

　　再次提到袁松，张秀兰的脸上出现一阵复杂的表情，说不出那是怨恨还是同情。她说：“我怨我自己，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袁松的事，知道子美心里的想法，我们家也不至于成现在这个样子，”她靠在床脊上，眼睛慢慢地闭起来。

　　遇见子美之前，袁松是孤独的。他常在想，世界这么大，为什么遇不到相爱的人，可他也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去了很多地方。单亲家庭的他条件并不好，可好在他脑子灵活、肯吃苦，在校外一边兼职做家教，一边去工厂里做最脏最累的粗活。奖学金足以支付他的学费，他便把打工赚来的钱攒到寒暑假，去到陌生的城市，跟那里的陌生人聊天、相处。

　　青年旅社是袁松的首选，那里住着很多跟他一样暂留此地的人。一群陌生人聚集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或多或少的秘密。面对他们，袁松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他可以很坦诚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不会有人在他话音未落时，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那种让他浑身不自在、只想钻进地缝里的炽热眼光。

　　混迹于陌生人之中，袁松才觉得是活在阳光下。

　　那时的他才20岁，多愁善感，跟陌生人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抱怨生活的不易，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但现在，他早已激情褪去，变得麻木，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他早已接受自己，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

　　袁松没想过自己会结婚，哪怕那些女生再喜欢他，条件再好，他都视而不见。他不想伤害她们，可他更害怕被别人伤害。

　　袁松从没跟子美坦白过自己跟她结婚的真正原因。尽管在婚礼当天，袁松说了无数让子美感动到落泪的话，但他心里始终是带着歉意的。于是，他答应子美提出的婚后跟丈母娘同住的建议，还主动上交工资卡，希望这能减轻自己的罪恶。

　　袁松妈是在袁松和子美婚礼结束后的几天去世的。在这之前她已经病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每次在迷迷糊糊中嘴里念着袁松的名字，袁松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的都是同一句话：“儿啊，你还没找到媳妇，我怎么能放心地离开。”

　　在最开始，母亲还清醒的时候，袁松总是握着她的手，说自己会陪在她身边，她会好起来的。

　　张秀兰并不知道袁松母亲叫什么名字，只在两个孩子快要结婚的时候，在她的病床前见过一面。见面时也只是称呼对方为“亲家母”，之后袁松妈去世，张秀兰就再也没有问过关于她的事。所以在张秀兰的回忆里，只能暂且称她为“袁氏”。

　　听到这话，袁氏开始流泪，表情痛苦起来。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跟你同龄的人很多都已经有孩子了，可你还总不当一回事。我是等不到抱孙子的那天了，可我也要亲眼看着你结婚才放心啊。”

　　袁松头皮发麻，把母亲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不能结婚，我不能结婚。”袁松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可看着母亲殷切的脸，还是不忍心说出口。母亲辛劳了一辈子，他怎么都不能再增添她的烦恼。况且，就算说出来，她也不会明白。这种痛苦，袁松决定埋在自己身体里，让它随时间腐烂掉。

　　袁氏开始颤抖，床头的仪器发出刺耳的滴滴声，袁松赶紧叫来医生。事后，袁松被告知，母亲坚持不了多久了，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仅仅只能维持她的生命。

　　袁松恳求医生救救母亲，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愿意。医生没有给他承诺，只是提醒他，尽量满足袁氏的要求，她再也不能受任何刺激了。

　　那时，子美知道袁松母亲生病住院，便主动提出来医院探望。

　　来的次数多了，袁氏便开始察觉到这个女孩的心思。她做的已经超过一般朋友的探病，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病房里，给袁氏削苹果、讲故事，甚至在护工不在的时候，帮她擦洗身子。

　　袁松并没有把这个女同事放在心上，但也会礼貌性地表示感谢。有她在的这段时间，母亲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所以他打心底里感激子美。

　　一天中午，子美刚走不久，袁氏笑眯眯地对儿子说：“我觉得这个女孩挺不错的。”

　　袁松随口应道：“是还不错。”

　　袁氏笑得更开心了，拍拍儿子的手，说：“我觉得她给我当儿媳妇挺合适的。”

　　袁松突然明白过来，眉头一皱，说：“妈，你别乱说。”

　　“我怎么会乱说呢？这姑娘一看就是对你有意思，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天天没事往医院跑，就你直愣愣的还不知道。”袁氏用手指轻轻抵着儿子的脑袋说。

　　之后，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医院，袁松开始刻意回避子美，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真心对他好的女生。

　　子美好些天没出现在医院，袁氏猜测一定是儿子跟她说了什么话，无论袁松怎么解释，她都不相信。最后袁松也急了，大声喊道：“我跟顾子美是不会在一起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突然吹进来的大风把窗户刮得哗哗作响，床头柜上的书也不停地翻动着，窗帘鼓起了身子，像极了飘在空中的旗帜。袁氏因为儿子的话，一口气没接上来，被推进了急救室。

　　袁松在门口后悔不已，不停用脚踢打着墙角，双手抱着头。他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分针每走动一格，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发誓，如果母亲这次能平安地从手术室里出来，她说什么他都答应。

　　子美这时匆匆赶到，看到袁松站在急救室门口，立马跑了过来。“阿姨怎么了？”

　　袁松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就看到手术室灯灭了。他冲到医生面前，焦急地询问母亲的状况。医生说，病人已经被抢救过来了，等麻醉醒了，就可以回病房。

　　袁松和子美都松了一口气。

　　医生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指着袁松说：“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再刺激病人，我不敢保证她下次还会不会这么幸运。”

　　袁松满脸内疚地点点头。

　　袁氏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子美，一下子笑了，也忘记早上跟儿子起的争执。她分别抓住两人的手，露出欣慰的表情，然后看看子美，说：“子美，这段时间总是麻烦你往医院跑，阿姨心里很过意不去。”

　　子美摇摇手，说：“不不，阿姨，我是自愿来的。只要你能健健康康，我跑多少次都是值得的。”

　　袁氏看了儿子一眼，又转头对子美说：“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袁松，如果我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袁松没想到母亲这样直接，但他又不敢再刺激她，只得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埋怨地说：“妈，你这样叫人家怎么回答？还是......”

　　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就被子美的话打断：“只要袁松愿意就行。”只见子美害羞地低着头，两个脸蛋红得像天边的晚霞。袁氏也很开心，不停地看着两个孩子。只有袁松一个人愣在那里，茫然无措。

　　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母亲的性命重要。

　　在决定跟子美结婚的事情上，袁松不停地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喜不喜欢子美，这已经不是袁松需要考虑的问题了。一个不该结婚的人结婚了，喜不喜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婚礼的前一天，袁松告诉子美，自己有一个这么多年来从没告诉过别人的秘密，如果她知道，一定会恨透他。

　　子美笑着轻吻他的额头，说：“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过去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想着还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袁松决定只能先对不起子美了。

　　袁氏坐在轮椅上参加完儿子的婚礼，再回到医院没几天就不行了。她好像完成了心愿似的，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了。

　　办完母亲的丧事，袁松打算找机会跟子美坦白。可子美却兴高采烈地拿着验孕棒告诉他，他要当爸爸了。

　　袁松简直五雷轰顶，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走错太多步，回不了头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错就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