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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张秀兰又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她已经从家属陪护病床转移至正规的病房。以她的身体状况,跟一个危在旦夕的病人没什么两样。

      婆媳俩一见面甚至可以不说一句话,四目对视后就开始哭,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一样往外喷水,最后都是以抽泣和沉默收场。

      之后佳玉就很少来医院,把留在顾家所剩不多的衣物搬到自己的公寓,她说她再没有回这个家的理由。她说话的表情如此让人心疼,张秀兰却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她们都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女人,不容他人反驳,也不想与人争辩。

      张秀兰无数次明里暗里表露过想要自杀的想法,这也是我迟迟不敢丢下她一个人的原因。

      相较于那些又穷又老又没有家人的人来说,张秀兰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钱,还有顾长江留下来的,足够她即使不工作也能安享晚年的家产——当一个人失去一切时,金钱便是最重要的东西。

      张秀兰曾无比镇静地问我:“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算了。”

      她不像在询问我的意见,语气平淡的像是在拉家常,这才是让我觉得可怕的。我更愿意她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因为一瞬间的情绪失控,只要安静下来慢慢就会过去。可她有条不紊的样子,像是经过长久的思考得出的结论,不禁让人后背直冒冷汗。

      “我也有过家人全部离我而去的经历,”我声调平缓,但我认为张秀兰能听得出我还是着重强调了“全部”这两个字,“母亲离开,外婆离开,然后就是顾长江,”我看了张秀兰一眼,她的眼神没有变化,我想想自己说的是实话,转而收回目光——我没有必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顾长江离开的那天,对你们而言,是丈夫,是父亲,是一个亲人所扮演的角色的消逝。对我而言,却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我依旧只能对顾长江直呼其名,“不是想分个谁轻谁重,只是想告诉你,我也经历过、痛苦过、绝望过,而我挺过来了,现在到你了。”我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她面前,没有直接放在她手上,而是隔着她伸手就能抓到的距离。

      张秀兰迟疑了。我不知道那一刻她都想了些什么,是否挣扎,但我看到了结果——她接过苹果,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抹干脸颊上的泪。

      我没有照顾到张秀兰出院,因为之后的日子她开始挑我的毛病。饭不是太硬就是太软,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没有一餐合她的口味;从病房空调的温度说到身上穿的衣服,我做的没有一样让她顺眼,最后她用我最不能容忍的——辱骂我的母亲——来刺激我,像是故意挑起争端。

      我不认为张秀兰是个恶人,猜想她这样做无非是想要赶我走。她不想与我走得太近,害怕跟我过多接触,她说我是她这辈子耻辱的见证,是无时无刻不想要抹去的污点。

      我从未企图从张秀兰那里得到什么,对她的照顾无非因为她是顾长江的妻子、袁松的婆婆、子美的母亲,仅此而已。我总是不停说服自己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直到那天离开,我也不肯承认,我从张秀兰身上找到了母亲的感觉。

      她又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她把之前的房子卖了,重新买了一间小套房——毕竟,就她一个人而言,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有些多余了。张秀兰没有经商或是管理的经验,超市的经营还是靠顾长江生前的几位老朋友。她不再出门打麻将,家里也没人说话,天天躺在床上,跟在医院没什么差别。没多久她又病了,直到几天后佳玉来,才把她送到医院。

      家和医院来回几次,张秀兰几乎没得选择的住进了养老院。她告诉我,去养老院这件事并没有让她觉得难过,只是当她发现自己不需要跟任何一个人商量时,心才真的凉了半截。

      而我知道这些事已经是一年后了。

      我问她:“为什么联系我?如果仅仅需要人照顾,护工和保姆一定都做的比我好。”

      “有钱人总要在生前想好自己的遗产留给谁,”她突然笑了起来,假装咳嗽两声,看着我,“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我放心的把家产交给他,那个人只能是你。”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和身体同时表示抗拒。“一年前我不要,现在我同样不会要,”接着脱口而出,“不属于我的东西,多一点我都不会妄想。”

      说出来的话与留在心里的不同,它更像一个印记,刻在说话者和听话者的脑海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补充这句话,可说出来的冲动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也许在内心深处,我清楚地知道,就算我为顾家人伤心欲绝,到头来,我也不过是一个外姓人。家产不该属于我,就连父亲也不是。我说这句话给张秀兰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以前我也这样想,”张秀兰缓缓躺下,靠在刚给她垒好的枕头上,掖好被角,“以前我不喜欢你,觉得你生来就是找我们讨债的,觉得你会抢夺子夜和子美的父爱。那时我从未想过,其实这本该就是属于你的,就算你要回去也不足为过。可你要原谅每一个为人母的女人,在维护家庭和保护子女面前,她可以自私的做任何事。”

      张秀兰突然的温柔和善解人意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些无休止的争吵和不容辩解的辱骂,可她却转眼调转方向,让剧情朝着温馨的方向发展。

      “你想说什么?”我问。

      张秀兰叹了一口气,说:“在养老院住了一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一个普通人,还没有伟大到可以把老顾毕生心血捐献给社会。更何况,我还保留着最传统的想法,希望有子女可以为我送终,而不是孤孤单单地死去。”

      如果我没听错,张秀兰刚刚说了“子女”这两个字。我心里一震,顿时心跳加速,但我又不希望她看出破绽,连一点情绪的波动都不想被她发现——如果是我会错意,这简直是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我假装淡定地说:“为什么要想这么遥远的事?”

      “意外无处不在,不是吗?”张秀兰在笑,我却读出了心酸的味道。

      “佳玉半年前出国了,她又开始做她喜欢的设计工作。以前我总是为难她、怀疑她,还故意留很多家务给她做,现在想来,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婆婆,”张秀兰的眼神闪过一丝迟疑,“当然,现在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想到了死去的顾子夜。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毕竟说什么都只是徒增伤感。

      “我希望你可以,”张秀兰干咽着口水,“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一个想法,”她又舔了舔嘴唇,我能看出她一直在斟酌用词,把刚刚想说的话咽下去,打算换一个说法,“其实,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以算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露出孩子般想要征求大人意见的渴望眼神,补充道,“如果这样的关系可以称为亲人的话。”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实际已是内心澎湃,后浪激着前浪往前涌。我以为自己不在乎,却在听到这番话后有了更多的想法。可我又故意说的很勉强:“你说是,那就是了。”

      “虽然老顾留下来的东西不算多,但我不希望这落到其他人的手中,”张秀兰第一次深情地抓着我的手,温柔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顾家的后代,是顾家的子孙,超市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只要你愿意,明天就去把名字改过来。顾圣安。”

      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我的名字跟顾姓联系在一起,虽是期待已久,但也只是暗喜,表情总归是犹豫的。张秀兰没有给我太多考虑的时间,接着说:“如果我死了,希望你可以以女儿的身份给我办后事,这也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那天下午,我在外婆和母亲的墓地前呆了很久。我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话,还把张秀兰的提议说给她们听。虽然不可能再亲耳听到她们的意见,但离得这么近,还是可以感受到她们对我的期望。

      至少,我知道母亲是愿意的。

      我又去看望了顾长江,把现在我所面临的状况和母亲的想法说给他听。尽管周围空无一人,可静静地看着他的名字写在那块牌位上也能让我感到安心。

      我知道,父亲也是愿意的。

      二十多年没有体会过为人子女的感觉,张秀兰给了我一次机会。我找不到借口推脱,也害怕再次错过,便答应了她的提议。

      出院后,按照张秀兰的想法,我们搬进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我问她,为什么要三个房间?

      她笑着说:“万一你结婚之后有了小孩,他总得有自己独立的房间。”

      我故意做出很夸张的表情,问道:“你要我结婚后还跟你住在一起?”

      张秀兰立马晃动双手,跳起来解释:“不不不,我绝不会强制你。只是,万一以后我的外孙或外孙女需要人照顾,我还能搭把手。”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感动,一股暖意翻滚着涌上心头。我揽过张秀兰,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她也温柔地回应我。

      一个月后,张秀兰陪我去派出所办理户籍手续,连同姓名变更一起。

      张秀兰总说我是个讨债的,而结果证明,我的确是。我讨来了一份归属、一份亲情和一张姓名写着“顾圣安”的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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