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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我跟佳玉告别,她要去接多多放学,我要回去照看张秀兰。

      等我回到医院,还没来得及坐下,张秀兰的手机又响了。我一看,是佳玉。我以为她一个人回到家,还是没法消化顾子夜的死讯,而身边又没有其他人可以倾诉,所以在心里准备了几句安慰的话。

      可没想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话筒传来佳玉着急的声音:“是圣安吗?多多有没有跟你们联系?”

      “多多?”我环顾四周,又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通话记录,“没有啊。”

      佳玉突然哭了出来,“老师说多多上午没去学校,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人。他一直是一个乖孩子,他以前从不会让我们担心的。”

      “你先别着急,也许他跟同学去了什么地方,晚些时候会回去的。”我看到张秀兰轻微转动着身子,看了看她,又怕把她吵醒,便走到楼梯间说话。

      “学校旁边的网吧、公园,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都找不到他。先不跟你说了,我去问问他同学。”说完,佳玉挂了电话。

      在没接到第三个电话之前,我把多多的短暂失踪归结为“小孩子总是贪玩的”。我也曾有过翘课的经历,也有过小小叛逆的时期。等找到多多,无论他说什么,佳玉最后都会原谅他,又何必追究。

      前几天,在张秀兰还清醒,顾子夜还没有被定义为自杀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靠在窗户边发呆。她的眼皮上方耷拉着一层皮,每一次的张合都让褶皱更加深刻。无神的双眼无力地看着眼前毫无变化的景色,铁栅栏上生锈的铁皮依旧坚强地待在原来的地方。

      “子美说她恨我。”

      “什么?”我没听清,也不确定张秀兰是在跟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子美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说了她恨我,”张秀兰依旧不动声色,“她声音很小,但表情狰狞,我听见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保持之前的姿势,连呼吸都缓缓的,尽量不破坏当时的气氛。

      “她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不在门外偷听,不把这件事告诉子夜,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张秀兰不动声色地落下第一滴泪,“她好像预见了她和孩子的死。”

      “子美她不是有意说这些的。”这句话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成了我脱口而出安慰张秀兰的句子,它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依据。

      “她说她很幸运能遇到袁松,她说她感谢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说是我破坏了她的幸福。”张秀兰的眼泪连成一串落在胳膊上,又顺着胳膊滑过指尖,印湿了被单。除了女儿突然离世的伤心,张秀兰应该是心痛了。她向来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子美好,到头来,自己却变成子美口中最大的恶人。

      张秀兰突然提起袁松,也让我怀念起他来。

      从得知袁松的死讯到现在,我好像还没有好好的为他哭一场。如果知道那天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一定会把他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里,而不以致于现在,无论我如何拼命回忆他的长相,画面都是模糊的一团,怎么都散不掉。

      我甚至没有一张袁松的照片,更别提合影。

      “其实,袁松对子美挺好的,像家人一样。”逝者已去,我没必要提他对子美也曾有过亏欠,只想记得他的好。

      张秀兰双手遮面,眼泪从指缝溢出来:“如果能回到过去,只要他们都好好的活着,怎样都行。可怜那刚出世的孩子,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世界。”

      她的表情很痛苦,让我想起外婆在提到母亲时,常常会说:“可怜我的女儿,都来不及多看孩子一眼,就急匆匆地离开人世。”

      不知张秀兰是不是跟我想到一块了,她瞥了我一眼,说:“你母亲生你时,你活下来了,她死了;我的子美却跟着孩子一同去了,”她又把头转向窗外,但一字一句都钻进我的耳朵里,“你就是替你母亲向我们讨债的。”这一次,张秀兰没有对我拳脚相加,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完这句话。

      尽管我依旧认为我没有义务承接上一辈的怨恨,但鉴于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况且人们对于极度悲伤的人总是宽容的,无论他们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我们都能拐着弯的找理由原谅他们。

      “你先顾好自己的身体吧。”我把医生叮嘱要按时服下的药丸放在张秀兰手心里,还递给她一杯温水。

      第三个电话没有意外的打来了,我被惊醒,发现张秀兰也警觉地抽搐了一下,但她还在昏迷中。我像之前一样走到楼梯间接电话:“喂,佳玉。”

      “圣安,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学校?”佳玉哭到声音模糊。

      我的心一紧,心想,坏了,多多一定出事了。

      我一刻都不敢耽误,去服务台告诉护士我要再出去一趟,张秀兰的大瓶葡萄糖快要吊完了,希望她们留心。

      佳玉告诉我,多多为救一个落水的同学,不幸溺水。我又清楚地听见佳玉在电话那头喊:“多多他根本不会游泳,怎么可能下水去救其他人?”我不知道她是冲我哭泣,还是向其他人发出质疑。

      等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很多人围在一起,哭喊声一阵阵从中间传来,我仔细分辨出了佳玉的声音。

      我赶紧冲上前,突破人群挤进去,看到佳玉跪在地上,对面跪着一个小男生和他的父母。小男生身上湿透了,头发丝都在滴水。他显然被吓坏了,委屈、惊吓混杂在脸上,一直缩在父母身后,身体不停地抽动。他的父母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佳玉道歉。

      我上前一步,想要把佳玉扶起来,她的身子已经几近虚脱,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好像下一秒钟就会一头栽到地上。“佳玉,你还好吧?”

      佳玉眯着泪水模糊的双眼,看到是我,身体颤抖地更厉害了,嘴唇抖动地频率,像是快要飞出来。“多多,多多他......”

      我紧紧馋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肩膀。佳玉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慢慢站起来,周围的老师看到,都过来帮忙,一步一步把佳玉扶到附近的长椅上坐下。

      “多多不会游泳,他怎么会自己跳下去?”坐下来后,佳玉依旧重复这句话。

      “多多妈妈,刚刚其他同学说的话你也听到了,监控录像你也看了,真的没有人把多多推下水,”一位带着方形黑框眼镜,较为年长的男人出来说话,他是这所学校的负责人,“是我们校方没做好防溺水的安全防范措施,学生溺水后,也没有救护人员及时赶到,都是我们的错,对不起。”他站在佳玉面前,不停地道歉、鞠躬,额头上的汗颗颗分明。

      可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听进这样的话,所谓的道歉,一字一句到耳朵里都是一种伤害。佳玉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一个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孩子死亡的消息,不管它是不是事实。

      这可能是佳玉这辈子最痛不欲生的日子。

      她不知道今天天气如何,是阴是雨,还是光芒万丈,在她看来跟晴空霹雳没什么区别。她没时间像往常一样思考家里的煤气有没有关,出门时有没有反锁。她没发现自己穿错了鞋——一只边缘带着灰的粉色拖鞋,一只没系鞋带的黑色运动鞋——这样的小事根本不足以引起她的注意。上午才给变了心的丈夫收尸,下午却得知儿子也不在人世,曾经是她全世界的两个人,现在都突然消失不见,这个女人的心会撕裂成什么样,想必他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死亡,只有真正出现在自己身边,才能真切感受到吞噬的可怕。

      我又想到了张秀兰,她会在即将醒来的那一刻,发现儿子和孙子都不在了,可这只不过是闭眼睁眼的时间。我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那种极度的绝望,会在她的脸上呈现出怎样的表情。我不禁连打几个寒颤。

      尽管佳玉现在很需要人帮忙,但我没法一直陪着她。医院打来电话,说张秀兰在昏迷前的情绪就很不好,希望我赶紧赶回去,防止她醒来时再度失控。

      我又何德何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凭什么资格可以平复张秀兰的情绪,这样的念头竟然从未在我脑海中闪过。同样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我甚至没有一秒钟思考过,为什么要留在张秀兰身边照顾她。

      毕竟,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匆匆赶回医院,当屁股挨到板凳时,我才发现这几天的白天和黑夜都如此漫长。像是有人把时间拉长,恶作剧似的把一分钟掰成几段按在每个人身上,不然,我无法解释如何在一天内穿插这么多戏剧化的桥段,连主角都安排的妥当。

      我看着张秀兰躺在白色病床上平稳呼吸,我开始害怕她会突然醒来,面对还没组织好语言的我,她会不会看穿一切。我内心迫切地希望她只要看着我的眼睛,就会明白一切,这样我就不必置身于水火之中,为了一两句就能说明白的话,绞尽脑汁。

      张秀兰终究还是知道了。

      那一刻,我突然像游离在病房之外,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捶胸顿足的张秀兰和在一旁一边安慰别人,一边默默流泪的自己。我越走越远,从走廊这头飘到走廊那头,忽然发现每一间病房里都发生着或多或少的悲欢离合,有人默默隐忍,有人表露于心。当细水长流的刺痛深入骨髓,那柔软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医院就像个悲剧的聚集地,让世上所有悲伤的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这里是痛苦的源头,也是痛苦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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