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曚》猹戚戚

53、茕茕（二）

　　赵博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显露出隐藏技能。也许是特种兵的时候见过太多的死伤，赵博应急处理方面的手法娴熟，而且对各种伤口的情况都了解的很清楚，他一边上药，还会一边告诉陶冼，哪些伤口很快就会愈合，哪里的伤口要特别注意，在肌肉和关节的地方什么样的动作会容易导致哪些伤口裂开，哪一道伤口情况不好有发炎的可能性，如果发炎该怎么应对云云。
　　陶冼一字一句仔细的听着，记着。赵博迅速并且专业的给李卅身上的伤口都做了处理。前前后后一共47处砍伤，每一道都刺的陶冼眼睛生疼，一直疼到心底里去。
　　李卅的气息很微弱，睡得很沉，赵博看着陶冼魂不守舍的样子安慰道，这是很常见的体力透支的表现，还用浮夸的表情和滑稽的语调补了一句：仿佛身体被掏空。陶冼这才忍俊不禁，没有了那苦大仇深的模样。
　　“反正按照人来说，他这样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至于妖怪体质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帝癸刚看见咱俩扛着李卅这么走过去了没啥反应，估计他没啥大事儿。”赵博随手胡乱的揉了揉陶冼的脑袋，便出门去买饭了。
　　陶冼一次又一次的检查着被子有没有盖好，虽然赵博说了没事，但是陶冼还是挡不住这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身后传来了一些动静，陶冼回过头，发现那只奇妙的巨兽不见了，屋里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高跟鞋、小西装，精细描绘过的霸气妆容和卷烫的长发都无不彰显着女人强大的气场，她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李卅。
　　“啧。我怎么会输给这么个弱鸡的男人。”
　　看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猰貐了。陶冼此时忍不住心中腹诽：看着漂亮，下手这么重。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你以为我受的伤少啊？呵，男人，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猰貐掏出了一盒烟，叼在仿如烈焰的红唇上，有着漂亮美甲的手指打开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打火机，点燃了细长的烟。
　　“不过愿赌服输，我还要上班，为了和他打架，年假都用完了。可等不了他醒了，公司一堆事儿呢。就跟你说了吧。”
　　她轻轻的拍了拍手，身后出现了一把简约的椅子，她优雅的坐下，双腿交叠，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陶冼。
　　“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回头想不明白的就打给我，不过请在非工作时间联系我，谢谢。”
　　“他处心积虑激怒我让我误以为他对帝癸下手了，无非就是想问我知道些什么。认识我的都知道我可从来不回答任何人的问题，算他走运。
　　我在这儿当了挺久的秩察，也有吴家人跟我接触，无非就是寻求庇护一类的，毕竟家道中落，一代不如一代了，还有过某一代说愿意用一个神格研究交换，让我护他顺遂的，不过这种背信弃义的人，真是令人嗤笑，我打了他一顿，把他踢出了门。
　　我没有直接接触过他想找的那个东西，不过前几年倒是有个叫吴慎的书灵给我讲过点有趣的事情。”
　　“说白了，不管是妖、人、神，都有自己的意识，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灵魂。这玩意儿说的那么玄乎，核心就是记忆。
　　虽然那个吴慎遮遮掩掩的，但是我猜到了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吴家人提过的神格研究的东西。
　　性格相似的前提下，记忆如果相同，很大程度上两个灵魂就会高度相似。换命是召唤亡灵与生人魂魄互换，有很大概率失败，就像硬件和软件必须兼容一个道理，当我知道吴慎吴镇是双胞胎的时候，我就清楚，换命是可行的，但是换命是违反天道的，我可不傻，为了不足挂齿的凡人的请求跟自己过不去。
　　但是吴慎跟提到了记忆提取和重组，那个叫做吴慎的书灵其实是吴慎本人日记里出来的，记忆都是真实可用的，所以我复制了书灵的记忆，裁取了吴镇的一部分灵魂为饵，召回亲人吴慎的灵。
　　然后在吴慎的灵出现的时候抓取他的性情，和吴慎的记忆、吴镇的一部分魂魄一起放进了□□。
　　吴镇的魂魄要作为材料所以会被打散，我先说，他是自愿的，也不是我打散的，他按照我提供的方法自散魂魄，我只负责收集我需要的部分。
　　简单的来说，吴承恩的研究可以理解成用必须的材料重组逝去的神。需要的条件无非就是记忆、性情，这两个都极其就有概率能够重构灵魂。不过成品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也是出于好奇，我才答应了吴慎的请求，而且一开始就告诉过他们有多大的风险，吴镇还是答应了。这才动的手。
　　结果来说很成功，吴慎确实复活了，满足好奇心以后我也没有继续关注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猰貐，不，雅予。陶冼对着名片，重新记住了这位小姐姐的名字。雅予说完以后，把烟摁灭在桌子上，就踩着高跟鞋离开了房间。

　　陶冼还在消化着刚刚得到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逼仄的房间变得开阔了起来，而客厅的中央，大片的大片的黑色羽毛叠成厚厚的一摞，一个笑着露出小虎牙的大男孩儿正坐在上面，手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兔子揉搓着。
　　陶冼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张熟悉的欠揍的脸，居然有一些热泪盈眶。
　　“帝癸？”
　　“嗯？”帝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兔子的毛已经被他搓的乱糟糟的，他傲慢的仰着头瞥了过来，恶劣的笑容里，小虎牙若隐若现。
　　陶冼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了他，“你没事了！你终于没事了！是吗！”
　　兔子终于趁乱挣脱了帝癸的魔爪，蹦蹦跳跳的窜到了李卅身边。帝癸张牙舞爪的挣扎着，“放手！我好得很！哼！撒手！”
　　陶冼放了手，帝癸看着他眼里闪着水光，倒是憋回了几句难听的话，一个翻身在一地的黑羽里翻滚了起来，“赵博呢！我饿了！”
　　赵博很快就回来了，打包了不少吃的，还买了一袋胡萝卜。他看见少年模样的帝癸，长吁了一口气，“祖宗，你可终于变回来了。”
　　一边吃着饭，陶冼才知道。雅予曾经是公认的女娲二世，并不是说她的身世与女娲相关，而是她的品性与女娲十分相似。
　　她曾经有个很好的朋友叫做危，危嫉妒被女娲看中的雅予，利用雅予对她的信任，杀害了对她毫无防备的雅予。
　　羲和向来与雅予交好，当时的帝癸童言无忌，常常冷嘲热讽雅予和危的塑料姐妹情，经常引起雅予的不悦，都是由羲和在其中周旋。
　　而雅予被杀后，和雅予感情深厚的黄帝不顾女娲的阻止，抱着雅予的尸体上了昆仑山，打伤了守护昆仑的西王母，偷走了女娲埋在昆仑山顶的女娲石，在寒天极地里复活了雅予。
　　女娲石的确可以死而复生，但是复生之人不可仇恨、不可埋怨、不可不忿，不然这种晦暗的情感就会具象化，吞噬原主，让他变成没有心智的怪物，报复天地。黄帝坚信被称为女娲二世的雅予不会有这样黑暗的心思。
　　也不知道是他小看了人心，还是高看了雅予，雅予化为怪物，作乱人间。
　　雅予在十日作乱的时候趁乱杀人，被后羿一箭穿心，暴怒之下想要和后羿同归于尽的时候，被路过的帝癸截胡，两人战了个天昏地暗，早已负伤的雅予很快的落败，帝癸无心的冷嘲热讽着却还是出手救下了逐渐找回了神智的雅予。
　　雅予如约来找李卅的时候，看见了帝癸。她知道，报恩的机会来了。不同于奎宿和帝癸，雅予的这份帮助帝癸没有拒绝的理由。
　　帝癸的反噬正如弦胤所说的渐渐停止，但是失去的力量要重新修炼不知道又要几百年，雅予的这一场及时雨算是帮助帝癸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期，接下来只要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如初。
　　“呵，女人都是感情用事，我早说了别学女娲搞那套深情厚谊，她不信。活几把该！”帝癸拿了雅予不少的妖力，却还是口上不留德的吐槽着。
　　“女娲也是个傻子。这种意义上，她还真是二世。哼。”帝癸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还是冷嘲热讽的口气，但是陶冼却感觉不到他的恶意。
　　陶冼忍不住把眼前的帝癸和前不久从林休那里得知的新词汇对上了号：傲娇。

　　入夜。
　　帝癸对那只兔子算是非常感兴趣了，追着玩了一下午，赵博这两天一边顾着这头，另一边还忙着工作，倒是累坏了，倒头就睡。李卅还是同样的姿势昏睡着，陶冼看着他老老实实的躺着，倒有些新鲜，毕竟平日里的李卅都是蜷缩成一团，压根没有摆出过这么正经的睡觉姿势。
　　陶冼细数着时间，担心着弦胤。
　　李卅消失的记忆已经基本被补全了，现在的李卅是用书灵作为容器重生的奎宿。恐怕在那之后，奎宿清醒过来，记忆回笼，吴寂只用编个谎话，让书灵以为自己就是奎宿本人，就大功告成了。
　　不如说，那个书灵本身也是奎宿，作为奎木狼的奎宿。他有着和奎宿一样的容貌，承载了奎宿的感情，有着奎宿的性格，再加上拥有了奎宿的记忆，可能正如雅予所说，奎宿的灵魂被重塑了。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弦胤到底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坚持留下？
　　陶冼失神的看着摊开的手札本和发着微光的昆仑镜。
　　昆仑镜的镜面突然荡起了圈圈涟漪，陶冼回过神，紧张的看着镜面，一阵白光闪过，镜子恢复了启动前的样子，掉落在了本子上。弦胤重新回到了房间里。
　　她表情有些苦恼，看见了陶冼，委屈的嘤了一声。
　　“……”
　　“完了，我觉得。这个研究，可能有问题。”弦胤皱着眉，噘着嘴，非常的懊恼的揉了揉自己的脸。
　　“怎么回事？”陶冼忍不住也担忧了起来。
　　“小哥哥，你说，如果把记忆和力量装在一个书灵身上，这个书灵是什么？”弦胤也不挑，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了上去，张口就切入了正题。
　　“是什么？”陶冼有点懵。
　　“是书灵啊！你懂吗！就是说，他应该是个有奎宿记忆和力量的书灵！你懂我意思吗！”弦胤像是想不到贴切的形容让陶冼理解她的意思，手舞足蹈的也不知道在比划着什么。
　　但是陶冼却好像明白了。弦胤的意思是，就像是一个人被鬼上身了，可能会做出人做不到的举动，法术也好，性格转变也好，但是本质上，容器还是人。妖怪的话就更奇怪了，书灵的本体是灵体，奎宿的本体是狼，弦胤的意思是，就算奎木狼承受了奎宿的记忆和力量重生为新的奎宿，本体也还是书灵，不会变成狼。
　　“我懂，我懂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醒过来的那个奎宿，好奇怪啊……他化为原型是狼，但是我能感觉的出来，他是个书灵。这是不可能的。吴寂大人是人类，不知道其中的区别，但是我知道，这里头不对劲。”弦胤混乱的说着，小脸皱成了一团。
　　“什么意思？那他到底是狼……还是书灵？或者说他应该是狼还是书灵？”陶冼也混乱了。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按照设想来说，最后的结局应该是奎宿本身吞噬了一个书灵。小哥哥你知道吧，就是妖怪之间是可以互相吞噬的，会变强，也有概率继承某些特定的能力，但是本体是不会变的。也就是说实验成功的话，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没有死过的奎宿才对，因为加入了书灵的存在，所以可能比原本的奎宿还要强一点点。但是那个醒过来的奎宿，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说他是书灵，他的本体又是狼。说他是狼妖，但是我知道他是个书灵。”
　　“那……卅哥呢？卅哥是什么？”陶冼突然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这种恐惧从哪里来，但是他觉得有些事情正在往诡异的方向上靠。
　　“李卅是神。”弦胤无辜的回答。
　　“哈？”陶冼这下算是彻底被搞糊涂了。
　　“奎宿也是神啊，有什么不同？”陶冼忍不住声音也大了一些，他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快，那种恐惧笼罩在自己头顶，让自己牙根发酸。
　　“嘤嘤嘤，你别凶嘛！弦胤正想跟你解释。”弦胤做作的哭了一秒钟，又恢复了如常的神情接着说：“那个，小哥哥知道神是怎么来的吧。”
　　“都是天道选出来的，就是说，你能知道他们是神，我们眼里看来，就跟脸上有字似的，是神，是人还是妖怪，写的还很详细，是人神、还是妖神，都是一目了然的。
　　但是我也是刚发现，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开始认识奎宿的这股力量，先入为主的知道他的身份，就会发现他只是神，看不出原籍。”弦胤手忙脚乱的比划着。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陶冼无力的说道。
　　“哎呀！这……啊！你等我一下！”弦胤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兔兔！你在吗！”弦胤一走出去，就看见了帝癸正一脸恶劣的抓着白兔的耳朵，提的高高的不知道在干嘛。
　　“噫——”陶冼明显的感觉到弦胤看见帝癸的时候的恐惧，还有看见帝癸动作的时候的不知所措，嘴里甚至发出了陶冼无法理解的象声词。
　　小白兔疯狂的挣扎着，红红的眼睛里水光氤氲，本来柔顺的毛现在乱七八糟的炸着，看上去委屈的不行。
　　帝癸挑眉看着弦胤，陶冼知道，在这么下去，他可能又要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帝癸！那个，我前几天发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游戏！你要不要试试？”陶冼掏出了手机，前几天和林休闲聊的时候林休推荐过的一个APP，上天保佑是帝癸喜欢的类型。
　　帝癸听见游戏两个字，很明显眼里有光闪过，撒开手就蹦了过来。
　　陶冼打开了这个AR恐怖游戏，帝癸开心的捧过手机以后就找了个小角落玩去了。
　　小兔子屁滚尿流的滚了过来，弦胤连忙低下头抱住了小兔子，拉过陶冼缩回了房间里。
　　弦胤顺着小兔子的绒毛，然后低声温柔的问道：“兔兔，你还好吗？”
　　小兔子在弦胤的身上埋头蹭了蹭，耳朵竖了起来。
　　“兔兔可以通感，你要试试吗，你抱着兔兔，就可以看见她眼中的气息区别。”弦胤捧起兔子。
　　陶冼接过了这只柔软的小绒球，柔软的兔毛非常的舒适，隔着短短的兔毛，陶冼能感觉到小兔子柔软的皮毛下温热的身体，这脆弱的小绒球让陶冼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捏痛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陶冼抬眼看向弦胤，发现了一些不同。弦胤的身上笼罩着微弱的光芒，但是陶冼却下意识的知道，这是属于书灵的光芒，只有书灵才会有这样的气息。
　　陶冼轻轻的抱住兔子，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看见了角落里的帝癸，陶冼能看见他身上仿佛覆盖着乌黑明亮的羽毛，仿佛散发着光芒，黑色的、灼眼的光，妖怪的气息非常的浓厚。陶冼现在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大家都十分忌惮帝癸了，这就是肉眼可见的强大吧……
　　陶冼无法想象现在的帝癸还在恢复期，如果是全盛时期，别的妖怪光是看见这盛气凌人的气息，就足够产生巨大的压迫感了。
　　而懒人沙发上的李卅，陶冼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在他的身上，明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陶冼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无垠的宇宙，还有漫天的星辰。他的身上没有光芒，但是却散发着无法触及的某种神圣感，就像神一样……
　　而不远处的赵博，则和陶冼普通看见他的时候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你明白了吗？”弦胤在他身后小声的询问。
　　陶冼关上了门，把小兔子放回弦胤的手上，弦胤身上微弱的灵光也就随之消失了。
　　“我……好像懂了。”
　　在妖和神的眼里，几乎是瞬间就可以辨别各自的身份和强弱的……
　　而知名的神祇貌似大家都能直接靠气息认出，就像刚才陶冼看见的帝癸，直视他的时候，就像看见了日食一般，灼热的黑色吞噬着火热的光芒。
　　“奎宿大人远名在外，大家看见他都知道他是奎宿大人，也没有人会觉得有神的气息会不对劲。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身上只有神的气息……”
　　奎宿新生醒来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李卅，到底是不是奎宿……
　　陶冼只觉得头疼，遇到的疑问越来越哲学了，这种我到底是不是我的问题，可真是太难为人了，陶冼忍不住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