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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挽情吟 ...

  •   ——这只是几块残缺的记忆,却始终萦绕不去,不为别的,只为——
      那千金也难换取的尊严。
      即便是,有真挚的爱情等待,也终不愿失去渗透血肉的傲骨。
      于是,山涧的风只能轻轻吟唱:
      能挽君心难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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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雨,从来都是蒙蒙飘飘,无声地润进每一片绿荫花红。烟波浩淼的江上也罢,琼楼玉宇的画庭也罢,只要是江南的雨,都一样。

      所以,贺挽情便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环翠楼的雨,和从小生长的清枫山五里村的,没有不同。不同的,也许只是看雨的人。

      可分明,那不停飘坠的雨丝,就是上天织就的一张困死她的网。

      贺挽情知道她在轻笑,却又伸手擦去眼角不听话的泪,而今,她连这个名字都配不起了,只能叫翠桃。

      菱花镜里,有张出奇清秀的脸,浓厚的脂粉,猩红的朱砂,都掩盖不住镜中女子细长的蛾眉,柔软的樱唇,还有那双无论谁也不能忽略的明澄黑眸。

      来环翠楼已经一年有余,贺挽情依旧不习惯迎来送往的生活,初来时,她整整哭了三天,却在第四天清早擦干泪水,接受嬷嬷的调教。只因为,她的父亲需要钱去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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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从那片绵稠的雨幕中走来,眼睛和笑容都带雨雾的湿气,淡淡的疏离感,浅浅的慵懒味,那样丰姿绝秀,蓝衫出尘。

      贺挽情只是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便敛眼低眉,专注于自己的琴声。她的天资并不高,一旦分心,琴音便不能继续。

      “我要她!”他无视满院的莺莺燕燕,看似漫不经心地指向贺挽情。

      她便跟了他走,住进他在江南购置的别苑,成为他暖床的工具。其实,在贺挽情心中,第一次有了点心甘情愿,不为别的,只是他走进环翠楼时带来的雨意,像极了家乡的味道。

      第一次,她对恩客说了真正的名字。清楚地告诉他,她叫贺挽情。

      但他却说:“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幻想,你只需要在我告诉你离开时,收拾好行李。”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淡淡疏离、浅浅慵懒的笑意。

      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是那样高贵,官家小姐尚配他不起,更何况出身卑微又堕入风尘的女子?可贺挽情的心,还是有了一丝裂痕。

      君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觅处。

      他待她极其温柔,温柔得让贺挽情忘记了他警告的话语。

      七夕那晚,他带她去了城里的放灯节。

      热闹的叫卖声勾起贺挽情的食欲,尤其是小贩“冰糖葫芦”的叫声。她小时侯曾不止一次要求爹爹给她买,却终因家境贫困,竟没多余的钱去买。

      “想吃吗?”他看着贺挽情一脸向往,微微一笑,还是那种淡淡疏离、浅浅慵懒的笑,递给她一串。她不顾形象地舔着鲜红山楂外裹着的甜甜糖衣,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瞬间,他脸上一贯的笑容倏地隐去。

      来放灯的人越来越多,人来人往的人群中,他便显得更耀目,让她忍不住想牵起他的手。贺挽情的手才刚伸出去,就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要逾矩!”

      贺挽情的手僵在半空,连手上那颗舍不得吃的冰糖葫芦掉落,都不知道。“我明白。”贺挽情垂下眼睑,脸上也不复有笑容,“明天,我就回环翠楼。”

      入更,秋雨淅沥坠落。贺挽情一夜无眠,展转念的,是四句《妾命薄》: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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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是一片的黑暗,贺挽情看不到一点亮光。她被关进这里已经三天了,水米未进,却止不住胃里的心翻,强烈的恶心感一波强过一波,她开始干呕。

      刹那,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姐妹们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嬷嬷就会叫人端上一碗黑糊糊的药汁。贺挽情不要!她不要!如今她最后的尊严便是为他守住,这给他之后,就
      不再许人的身子。还有,肚子里意外而来的孩子。

      她暂时妥协了。先得出去,然后随便怎么都好,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让她安静地将孩子生下来。

      对镜梳妆,贺挽情看着镜中女子苍白的脸,纤细的手指染上胭脂,轻轻在脸颊涂开。镜中的她形容憔悴,眼神呆滞。

      嬷嬷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带来他又来的消息。

      他还来做什么?贺挽情不自觉地皱眉,难道她的尊严还被践踏得不够?是别人,她可以不在乎,因为她本就是青楼女子,可他不行,惟独他不可以轻贱她!

      他没有惯有的笑容,在见到贺挽情低垂着头,不愿意见到他的样子,他更是冷冷地、语带刀锋地说:“这么快就忘了我?婊子无情,这话一点都没错。”

      贺挽情麻木的心又是一痛,心底的痛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想吐。

      他瞪视着她,眸光变得阴鸷又骇人:“你瞒着我什么?”贺挽情不语,倔强地转过头。他一把拉住她,把她逼到墙角:“说!”

      贺挽情还是不语。“该死的!”他手上的力道不禁又加重几分,抓得她的手腕泛疼,但她紧抿着唇,还是一声不吭。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有办法知道!”

      是的,他有的是办法知道。强把贺挽情带回别苑,他请来的大夫诊断,她有了身孕,三个月。

      很快,就有一碗飘着熟悉味道的药摆在贺挽情的面前,他托起她的下颌,用最轻柔的语气说:“乖,把药喝了。”那声音仿佛是在述说一件最甜蜜的事,听在贺挽情的耳中,却尖利无比。

      贺挽情哀哀地看着他,无声地乞求他放过孩子。这让他坚定的心突然心烦意乱,还有些微微的纠痛。他不为心中的异样所动,捏住她的下巴,命令道:“没有可能!”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像是想安慰她:“我这是为你好,谁知道你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难道你想看着你的孩子,和你一起沦落风尘?”

      这话彻底击倒了贺挽情,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喝、了、就、是!”而后,她抚一下尚未隆起的肚子,缓缓地、绝裂地说:“孩子,是娘对不起你,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更不该是我的孩子,因为……娘的轻贱,害了你!”再来,贺挽情泪水终于滴落在药碗里,她一仰头,滚烫的泪水和着苦涩的药汁一起咽下。

      他看着已空的药碗从她手中滑落,跌在地上,四分五裂。一股撕裂心扉的痛也蔓延开,仿佛碎掉不仅仅是那药碗,还有他的心。屋里的空气凝滞,似要将他窒息,他只有仓皇逃出,离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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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真的能绝?当贺挽情听说,他帮她赎身,欲将她留在别苑时,心意刹那就不再那么坚定。即使,在他的面前,早已遍体鳞伤,仅有的自尊也被一再践踏,她还是忘不了他的温存。

      比如,为她赎身,还有,那串冰糖葫芦。

      她决定留下,再给自己一次放纵的机会。

      这次,她将小心翼翼地呵护最后的真情,像她的名字一样,去挽他的情。

      “表小姐来了!”一声呼叫,让别苑里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贺挽情端出泡好的蜜枣茶,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女子一身紫色衣裙,容貌美艳,脸庞白皙如雪,柳眉含情脉脉,眉心的一点朱砂格外亮眼。她身边站着一个敦厚的男子,看着女子奔进他的怀抱。男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怒气,随即不见。

      贺挽情谨守着本分,立即退下。隐约中,她听见女子与他调笑的声音。

      “海棠,你把手放下来,表妹夫在。”是他略带尴尬,却又隐隐有一丝愉悦的声音。

      “管得着他,我们一向是情投意合的。”是她热情奔放的声音。

      原来,原来他们竟是一对情人!难怪他不肯交付真心,却是那颗心早就给了别人。

      深夜,贺挽情数着天上的星,终于决定彻底放手。突然,门被推开,他跌跌撞撞走进房间,贺挽情伸手去扶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他喝酒了,而且醉得厉害。

      “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我们一起长大,我以为她会是我的新娘,她却因我身无长物离我而去……”他含糊不清地开始说着,流露出深深的痛苦,“我拼命努力,终于有今天的家业,却换不回时间,追不回过去……”

      贺挽情心中有软软的酸涩,搂着他的头:“别难过,你还有我。”

      “对,我还有你……奇怪,今天不似往常痛,因为……我有你。”他沉沉睡去,贺挽情因为他的话,脸上泛起喜悦的光彩。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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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出外处理公事,好几日不见,让贺挽情思念不已。她知道,他已经开始依赖她,这让她看到了希望。

      别苑后山有一片树林,树林后是断崖。坐在崖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是寄托相思最好的方式。

      这一日,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崖边,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过头,贺挽情看到海棠的丈夫。

      男子看着她,淡淡一笑:“这里很美。”男子的言辞里有莫名的悲凉。贺挽情没由来一酸,妻子爱着别人,情何以堪!她觉得这是个可怜的男人。

      男子又是轻轻一笑:“如果能在这里长眠,应该不错。”她一惊,转回头看男子,她仍旧笑。忽然,男子又道:“你很喜欢海棠的表哥。”她有点意外,不知道男子为何要如此问。男子没有看她,依旧道:“海棠也很喜欢他。”

      男子的神情,仿佛很平和、很自在,像是在说一件与他不相关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贺挽情能感到他掩藏的痛苦。

      他慢慢道:“海棠很喜欢他,她嫁我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没有人能比得上她表哥,她嫁我,只是因为我家有钱,而我是唯一的继承人。”

      “别说了。”贺挽情替男子难过。

      “她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深深吸引,娶她做妻子,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可是,她那么冷,那么绝,从不给我一丝温情,我常常想,她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男子说到最后,竟哭了起来。

      贺挽情懂得男子的感受,那种痛苦,她也曾经历。男子俯身到她怀中,像是寻求慰藉的孩子。她无法拒绝伤心的孩子,伸手抱住了他。

      “你们在做什么!”他暴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贺挽情急忙松开男子,转用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做。”贺挽情说实话,那个拥抱,是两个伤心的人,互相寻求温暖,不带一点杂质。

      但,海棠在旁边尖利地叫着,惟恐他不误会。而她的丈夫静静的开口:“我喜欢上了挽情,要与她在一起。”

      竟是串通好的!海棠和她的夫婿,设下这个陷阱让她钻!贺挽情脸色苍白,看着他眼底燃烧着的愤怒火焰,忽然璀璨一笑:“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咬牙切齿,不说一句话,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贺挽情发出如梦般的叹息,缓缓道:“你相不相信我?”他还是不说话,不断堆积的怒气快要炸裂他的身体。

      “你只需要说,信,或者不信。”贺挽情清晰坚定的声音,听在所有人的耳中,都有决绝的意味。他依旧不发一语,愈加黑沉的脸色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我了解了!在你的心底,我永远只是个青楼女子,即便心中有如山的爱恋,也比不过世俗的轻蔑!为了这段情,我放弃唯一的自尊和傲骨,跟在你身边,却一再被你践踏,从此,我不要跟在你身边,要去找回我的自尊和傲骨!”贺挽情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跳入身后的断崖。

      断崖下的风猎猎地吹,送上来四句乐府古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此时,海棠的丈夫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看着他的眼光高深莫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他呆呆的,还沉浸在贺挽情的决绝中。

      “你错失了一个好女人,这一切都是我和海棠事先安排好的。海棠看见你与她相拥,要我助她,杀了贺挽情。”男子的笑声渐渐低下去,转向头对着海棠说,“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下辈子,我要爱一个贺挽情一样的女人。”

      男子也纵身跳下断崖,那飘落的身子越来越小,像断线的风筝,飞出了他和海棠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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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相信贺挽情死了,死要见尸,活要见人。在断崖下搜索一天一夜,他终于找到了贺挽情。她还有微弱的呼吸,无论要用多大代价,他都要救活挽情。然后,亲口告诉她,她终于挽住了他的心,他的情。

      他散尽千金,遍请天下名医,为挽情治病,却换来深沉的绝望。

      挽情不记得他,她摔到脑袋,淤血不散,失去所有的记忆。

      可恶!

      有人告诉他,在洞庭湖中,有一处隐秘所在,里面藏有世间未见的灵药。他不顾一切,九死一生去洞庭湖求来灵药,给挽情服下。

      贺挽情清醒过来,看着他,只说:“你何必把我的记忆寻回来,如今,我再不可能在你身边了。”

      “为什么?”他温柔地问。

      “因为,能挽君心难挽情。我已经决定,要回我的自尊和傲骨!”

      他沉默。挽情给过他机会的,在被他一再伤了自尊后,还一再给他机会。而这一次,是真的无可挽回。

      “后悔吗?”贺挽情淡淡地问,纵然心痛如绞,她也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再给我一个初次见面时的笑容吧。”

      “不。至少,我们可以彼此相忆。”他扯起一个笑容,努力想笑得和以前一样,却找不回曾经有的心境,只凝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在唇边一闪即逝。

      他没有资格再说出挽留的话,此刻,即便他肯为她交出生命,也不可能改变结局。所有的因,早已种下,在他轻贱她的人格时,就注定了今天的分离。

      “那么,再见。”贺挽情刻意说得云淡风清,这一声再见,是永不再见。

      “保重。”他努力控制逸出喉头的哽咽。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挽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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