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 21 章 ...
-
人不会总是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要努力就可能会有意外收获,但也可能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珺的身体远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当天夜里他就开始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迷。没有药材,也没有食物果腹,甚至连喝的水都没有。
幽暗的回廊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忽然抓住丁幕的手臂,丁影的脸上满是怒火:“他的状况,是不是没法撑过三天?”
“如果继续断粮断水下去,我们所有人也不会比他撑得久多少。”已经无力理会这个脑子开始混乱的傻瓜,丁幕脸上显出不正常上的惨白倦意。
两天过去,整个山寨中此刻还能像他们这样能走又还有气力说话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丁幕无事是因为解药;而丁影安然无恙则是因为赵立下毒的那几日他要下山查探朝廷军队的动向,每顿都在山下进食,所以毒性才未深入体内。加之少年体强,在最初的些微不适过后很快便重又精神起来。
“可是公子这个样子也不能下山。”将头伸到窗边,隔着朦胧窗纸看着躺在床上呃模糊身影,丁影从知道珺便是义父殷殷叮嘱他要尽忠的主公后便开始称其为公子。
“这样还要等下去?山上不会下雨的,这种时节几十天不下一次雨也有可能。”
“上阳山果真是太贫瘠了,没有野兽出没,也不见野果生长。”
“如果有我跟头领护送,未必不能闯过去。”这句话说得丁影自己都觉着心虚。
他们早已知道各条下山小道上埋伏的不止一般士兵,还有大量的弓箭手。就算他们能以一抵十,在短兵相接的厮杀中杀出一条血路,却绝对无法避开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更何况按兵不动不仅仅是义父的主意,公子也是秉持着相同意见。
以静制动确实是制敌的良策,但是不想动跟无法动的状况是完全不同的,这种时候越是举棋不定便越容易失去先机。
窗外两人还在低声交谈,屋内却传来珺轻松的声音:“来了就进来吧,站在外面嘀嘀咕咕吵得耳烦。”
屋外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在义父的注目下丁影硬着头皮,脸上勉强堆起笑容走进屋内:“我是给公子送水来,先喝点解渴。”手里端着一个茶壶进屋,这次他没有用托盘,更没有连茶杯一起带来。
尽可能被布置得明亮的房屋,一推开门就能闻到淡淡的香味。山寨这种粗野之地自然是没有熏香的,但珺身上总佩着一块用香木雕成的精巧木牌以璎珞串系挂在绅(古代士大夫束在衣服外的大带)下,故而其身上幽香不绝。
“是么。”端坐在床边,起床后还未来得及束好的头发披散在背上,珺带着病容的脸上少了几分庄重之气,“上阳的水也不够好喝。”
接过丁影递上来的茶壶,微不可闻的异样气味冲入鼻内。轻松地看着每日都不辞劳烦几次三番结伴前来探望他的父子二人,珺不觉有些好笑。
这二人真是当他快要死了么,如此紧张。他只不过是不小心咳出几口血,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那般介怀。
故意装作看不到那二人比寻常要灰败许多的脸色,也不想询问他们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从何而来,珺无比认真地执起茶壶,口对着茶嘴直接饮下去。
两日来,就是每次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这壶中保命之物,他才能勉强撑下来。不管有多难吞咽,他每一口都必须怀着崇敬之心喝下,才能止住胸中激荡不止的情绪。
此刻无论对丁幕与丁影说什么都是枉然,他们是将自己的性命分出来,若不能好好活下去还只是说些感恩之词,那才是对这二人最大的污辱。
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高椅背上的扶手,看到珺脸上脆弱的笑容,丁影强忍住眼中浮起的闪烁水光,用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那股不知名液体。看着这副模样的公子,他的心是绞着生疼。
脑海中响起自己曾无数次地说过,如果有一天能见到主公,哪怕舍掉性命也要保他周全。可如今公子就在眼前,言犹在耳,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誓言之所以成为誓言,是因为必须遵守。人无信而不立,如果只是空口白说,他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借口说服自己!
“狼烟每个时辰都还在继续,公子是不是心中有良计?”手上簇新的伤口还在隐隐发痛,想到已经所剩不多的烧料,丁影有些焦急。
这几日,林林总总共有十几个弟兄毒发身亡。丁影就一直忙着处理尸身,安抚那些快虚弱得动弹不得的伤患,止住还勉强能动就非要冲下山拼个死活的兄弟……在甚至无法看到希望的现今,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继续撑多久。
更何况每日都跟养父割开手臂放血,让公子至少还有可喝的东西,不至于□□渴折磨,他的身体大概也快到极限了。
当然并不是在责怪珺,只是想到自己如果在他平安之前就倒下,那会死不瞑目的吧……大概。
“是。”避开那迟疑自责的眼神,再呷一口壶中的所谓茶水,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散开,粘腻浓腥的液体让他几欲作呕。
“斗胆问一句,公子有几层把握。?”
“不到两层。”不必多想,珺也知道自己的答案会丁影有多失望。
“头领说过,公子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如今还是朝廷的礼部尚书……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弃卒保帅?你知不知道啊!”诧异地看着冷静说出那句话的珺,丁影一掌用力拍到桌上,怒气没法压制突然就冲了上来,“如果那日我跟头领带着众家兄弟拼死护送公子下山,哪怕是垫着我们的尸骨,也会保你周全!”赌上全寨弟兄的性命,他就不信还冲不出一条血路。
“我知道。”摇摇头,待到喉咙没有那么干涩后,珺这才开口轻笑,“但是我不想做出那个选择。既然是丁幕的手下,那就是我不能轻易舍弃的人。丁影你要记住,就算是你不在乎自己命贱,也需得我让你死才能去死。”
“丁影……”站在后方的丁幕伸手搭到他的肩膀上,甚至可以感觉得到这孩子的身体因为气恼而颤抖不停,他苦笑地望着珺,脸上写满欠意。
珺的行事作风丁幕实在太了解,因为他完全依照着原氏每一代族长的准则来选择。有必要时,杀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无必要时,即使只是在最低位的下仆之命也要互到周全。
尽管不同的人会依照自己的准则来判断什么时候才是必要,但在丁幕看来,这种无异于沙场决断的做法正是自己甘愿为原氏效命的契机——不是因为自小被灌输的心念,亦不是随波逐流于习惯,而是在自己经历过无数场战事,懂得该如何取舍后做出的判断。
虽然对丁影的态度有所不满,不过他倒是不讨厌义子的这种想法。第一次见到这个倔强的孩子流露出如此激愤的情绪,每一次他都是宁可自己默默的生闷气也不会对尊敬的人有半分不敬。他的懂事固然值得欣慰,只是身为父亲丁幕希望他不要太疏离。
无力地望着珺含笑的表情,丁影僵硬的肩膀终于柔和下来。他还记得每次自己心中焦躁无法发泄时,义父总是这么安慰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轻轻触碰,就能让他静下心。
“三日,恐怕是一般匪寇所能忍耐的极限,如果明天还没有人来相救,恐怕状况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见他终于冷静下来,珺这才继续开口,“永远不要忘记,危急生变。越是危急的时刻,越容易有变。”
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是否太冒险,珺不知道。可即使理智上不停的告诉自己要更加谨慎,但感情上却先一步做出了选择:因为相信那个人,想要相信那个人……
******
“气之大别,清者上注于肺,浊者下走于胃……”新近内阁的学士站在书桌前,闭上眼认真地背诵刚刚翻到的药典,他线条柔和的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他很喜欢背书,就算背到想吐也喜欢。因为很多东西即使不懂,但只要念背过一遍他就能完全记住,等到有用之时再从记忆中找出来。人永远不会嫌弃自己懂得太多,既然他得天独厚,就不要浪费才是。
窗外几株稀疏的湘妃竹在风中婆娑,竹影在古香古色的书房中摇摆不停,为夏日的午后平添几分风情。珺微微仰起头,让竹影穿过窗户印在自己脸上。这样,他似乎能闻到竹叶的香味。
舒心地笑笑,他转脸望向站在书桌后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医书,心中满是欢欣。虽不懂医术,但他一直对药理之事很有兴趣,当年在山上时师傅却已“不必”二字为由竟连一本医书都未曾替他准备。
在那间籍卷浩瀚的地窖书屋内,他被整整关了两年,直到能将所有见到的书卷都倒背如流后才被放出来。然后便是每日几次应付师傅的提问,珺从来不敢懈怠,因为如果有什么闪失,他又会被关进去不知多久。
从来没有从师傅口中听到过表扬的话语,但是珺也不觉得遗憾,像师傅那样的人总是不太喜欢说话的。
“为什么堂堂内阁学士不是专注圣人典籍,反倒对这些医书感兴趣?太医院的书都跑到这里来了,那叫御医们反倒失职了。虽是过目不忘,也不必让自己太过劳累才好。”窗外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地取笑声,让珺立刻睁开眼睛。放下手中医书,在看到来人的身影后,他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圣上才是,有事宣臣觐见便可,何须亲自过来。”躬身行礼,望将过去的眼神柔柔的,仿佛三月清风般让人陶醉,珺不想告诉他,自己翻阅医书是因为自身的问题——但既然圣上已经开口,他还是不要再看下去的好。
含糊地点点头,鬼柏看到站在屋中的那一抹纤细身影,眼中的笑意不觉染上几分柔情。
珺头上束发,简单而清爽。唯碎散在鬓间的几根乌发将他一双剪水秋瞳越发衬托出来,让人生怜。
这个人的容貌虽精致绝美,却绝对不似女子。他是芝兰玉树,却唯独一双眼睛,让人会偶尔生疑……疑他或是女儿身。
“方才听到一件趣事,你知道得多,与朕说说真伪。”温和地回笑,也没有打算进房,鬼柏只是倚在窗边向珺招招手,“方才听人说,边疆狼烟有平安烟跟战烟之别。虽然都是从烽火台上燃起,但区别在于烟火的间隔与持续长久。可毕竟相隔甚远,如何才能在有战事时一看便知是战烟。问到刚从边塞回来的将军,他居然回答说是感觉……如果光是依靠感觉这么暧昧的东西,那不是很容易出问题么?”
并非不信任沙场老将的直觉,但鬼柏总觉得这种事应该有更容易分辨的方法才对。即使不是老将,也有第一次看就可以知道的方法。
微微侧头思索片刻,珺走到窗户边,望向在自己面前毫无天子威仪的鬼柏,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流。虽然时隔多年,即使对面这个人也认不出他,但那些都不重要。此刻的他是天子门生,理当思君之忧。
“在外族有一种烟讯,遇到危急状况便会每隔一个时辰点燃一次狼烟,每次只有一盏茶功夫。只要收到讯息的一方不回点烟雾,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又或是危机解除。如果光是从第一次的烟火时辰就能知道有难,判断事态有多危急,则是看狼烟点起的次数就可。”
“那可是好。以后若是珺有难就这么点起狼烟吧,朕一定会立马飞身去救你。”伸手拍拍珺的肩膀,鬼柏欢快地笑起来,全然不顾君臣之理。
浅浅地笑着,珺并不作答……
那个时候只当是一句玩笑,现在,却只能依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