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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拾遗|晦行之道 2 ...

  •   从创社的第一届开始,神裔馆就领了天枢宫的册封旨,成为体制内的一份子。

      但他们享有的自治和巡狩之权并非毫无底线,紫源仙尊是把首座行令当牧羊犬养着,看守这片遍地绵羊的人间牧场,防范清理外来的威胁。

      不管发生什么事,农场主终究还是农场主,牧羊犬还是牧羊犬,这道尊卑分际不可逾越、也不可倒错。

      准备接任社长的东东,和现任社长郭明的个性截然不同,他对苇婷的事太愤怒了,力主一定要为死者讨回公道。

      他举剑向天,把天枢宫门高悬的“天下为公”斩成两半。
      为了替神裔馆争一口气,他不惜挑战神之威权,即使毫无胜算。

      还是郭明自己赶到现场,把闹场闹得意犹未尽的东东架回家,才中断了整起闹剧。
      但东东的激进和勇气,已渲染到众人身上。

      那义愤的火苗很快凝聚,即将成为失控的野火,连现任社长郭明都压不住。
      天枢宫要镇住神裔馆,就必须杀鸡儆猴。

      一切都失焦了,苇婷之死已经没有谁在乎,仙界关心的重点,竟只剩东东朝宫门横匾的狠命一劈。
      紫源仙尊同意月刑仙尊提出的四宫会审,也意味着天枢宫没想帮东东留活路。

      不过,郭明和东东决斗之后,现在已经没人想听郭明规劝了。
      即使没到绝交的程度,但一谈到立场什么的,话题既敏感又尖锐,不想谈,也没得谈。

      神裔馆上下三届所有人都很生气,
      义愤填膺,却毫无打算。

      郭明主张息事宁人,于是东东挟着全社拥戴,出面与郭明单挑 ───
      结果没赢。

      原本摇旗呐喊的众人骤失正当性,就算意难平,还想支持东东,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搞。

      群龙无首。

      因为大家从未想过,通灵人正式与神廷为敌会如何。
      翻遍社史,神裔馆之前也没什么前车之鉴可循,就连拥有现世神通的创社元老们,不也爽快接受仙界的招安吗?

      大树底下好乘凉,为神效劳,就是古往今来各种教谕告诉灵能者的唯一出路。
      神裔馆当了十多年的清理者,仙界如何剿平地界的反动势力,他们也曾参与其中,都见惯了。

      就是没想过,自己忽然一转身,就成了仙界眼里的反动派。

      这两天郭明还是一直传讯息来,要东东认怂的好,放弃什么会审上诉。
      他一则都没回。

      汪浩拿来几捆纱布和绷带,趁东东熟睡之际,把他没事的右手也缠成特大一包,拍照发回给郭明,以示抗议。

      ── 两手都被你废了怎么滑手机回讯?窝里横最会了。

      东东睡醒之后,一脸懵逼,再度收获一波众人的拥戴和歉意。

      他瞪着无辜被捆成粽子的右掌,勉强忍住怒气,任由汪浩在那边弄东搞西,拉他的手脚进行各种角度摆拍,再精挑细选出一张最忧郁最悲壮的照片。

      真不知道汪浩在乐什么。

      “你这样叫我怎么吃饭?滚。”

      “总归你要落得逼宫之名,众望所归,才不枉担虚名。”汪浩说。

      东东半垂眼皮,觉得心烦。

      郭明是个好人,东东之前一直把他当大哥敬重,闹到割席决斗,实非所愿。
      偏偏还是为了里世界的破事打。

      他淡言:
      “糊弄得了郭明,糊弄不过仙界。别玩了。”

      “那就是你还太弱了。你的问题。”汪浩回嘴。

      东东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一口芋头粥含在嘴里,好半天没咽下去。

      真心想他去死的是天权宫,打算敲边鼓顺便推锅的是方舆宫,而见死不救的,则是他们自家顶头上司天枢宫 ──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还是从天权宫这边下手的好。
      但月刑子喜欢什么?又想要什么?

      这些诸宫仙尊时而合纵、时而连横,立场朝秦暮楚,首座行令的位份没高到能搞懂,要不然也不至于踩到政治红线,还傻楞楞的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代天巡狩。

      倘若眼界无法提升,牧羊犬一辈子都只能是牧羊犬。
      狗就是狗,观察着牧人眼色,等着牧人施食,害怕牧人挥下手杖,修什么都没意思。

      “嘴张开。粥要凉了。”

      汪浩举着汤匙停在半空中,等了又等。

      东东恍神了片刻,死盯着左臂裹得又厚又重的石膏,雪白石膏上有画得乱七八糟的咒符。
      那是汪浩无聊随便写的,说是他快忘光的空行文字,多看几眼有助开悟。

      汪浩确定东东不爽吃了,乾脆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不忘揶揄:

      “程晓东,想了两天你开悟没?”

      “如果没有你一直在旁边捣乱,可能已经悟了。”
      他带点恶意的怼回去。

      但汪浩涂鸦似的符文好像蕴藏了什么,一种古老的记忆。
      那些蜿蜒诡谲的文字像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球,线条能量在他眼下缓缓舒展,成了一幅写意的泼墨画。

      山河浩渺,点染云烟,淡淡的勾起他不知名的离愁。
      岁月悠远,他好似曾经站在那翁郁壮丽的群山间,远望,心底流过一曲曲陌生悠扬的歌谣。
      全是不属于这世界的清歌。

      他忽然觉得很寂寞,又恍然明白了点。

      此刻他深陷的处境很难受,可隐隐约约又像是绝对必要。
      唯有如此,才能逼使他拼命向前,追寻。

      追寻故事的尽头,缺了最后一角的拼图,
      他站在开始与结束的时空交会点,总觉得还是少了什么力量。

      东东拉起被子,蒙起头。
      装睡。

      “不饿了?不吃了?你想啥。”

      “想菁菁。”

      “糟糕,你该不会真的开悟了?”
      汪浩用汤匙敲敲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又隔着被子摸摸他的头,再度趁人之危。

      他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

      从五岁起,他就知道天权宫的存在了。

      模糊而依稀的存在。
      中间始终隔着各式闲杂人等,还有他的双亲,和菁菁。

      菁菁长了东东五岁多,而他对更小之前的菁菁是没有印象的。
      菁菁走了以后,东东很努力的回想,想了又想,才突然惊觉,他记忆中的菁菁和其他人口中的并不一样。

      简直就像是两个不同人似的。

      这谜团东东一直搁在心底,搁久了,越发成为难解的结。

      家里没人再提过菁菁,彷佛她不曾存在过,比空气更加虚无。
      东东跟苏莞静聊不来,菁菁一死两人很快就散了,结果甩了苏莞静以后,再也没人能和他探讨他的印象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最后连东东自己都疑心,那记忆渺渺茫茫,如同云雾,抓不着,也描绘不出轮廓。

      初遇天权宫的那一年,程家正面临着经济难关,全球性金融衰退,房地产一夕崩跌,而程家的公司也难以幸免遭到波及,资产和债务竟然只有一线之隔。

      大概是没办法了,东东记得那年他爸一反常态的闲,还做了很多乍看完全不相干的杂事,例如翻修祖坟、搭野戏台酬谢各路鬼神、爬数百阶上山拜庙求发财金......
      这还只是他有参与到的一小部分而已。

      那些光怪陆离的仪式,和穿着戏服粉墨登场的道士,看在年幼的东东眼里,都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体妖孽,他只想笑。

      “东东站好,别扭来扭去的。”
      程父严肃告诫,但他还是猛笑。

      “哈哈哈,瞎子吹牛皮,国王穿新衣。”
      他对那些道貌岸然的玄学大师扮鬼脸,一溜烟的跑了。

      小孩子还不懂藏话,但他爸却老爱强拉儿子一道去,好像父子一同出席才够虔诚似的。

      那时他开始可以分辨什么是妖,什么是鬼,谁背后有灵,谁没本领只是装模作样。
      几次下来,开始有人对程父传教,说令郎命格神异,是天上谪仙下凡,带天命的。

      “嘘~你说了,人家就看到你了。”
      菁菁总要他躲好。假装无事,不生非。

      他只好掉过头,扬起小脸,很倨傲的模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演戏的是疯子,入戏的是傻子。
      一群傻的。他想。

      那年的某日,天权宫主动找上他和菁菁。
      其实谁是主动也很难说,大概就他爸,听多那些玄门之说、当了真,参拜时夸下海口,誓言若能挺过难关、否极泰来,程家便终生信奉、济世助人云云。

      夜路走多了,就会见鬼,
      庙拜多了,总有一两间灵的。

      人人都祈求神仙有求必应、满足心愿,却不知自己将付出什么,
      知识不对等不透明,交易自然就无法公平。

      其实凡人自己叫卖自己并不打紧,毕竟也不太值钱,顶多跑庙跑勤一点,香烛点粗一点,供养金给足,好让庙檐可以贴满金箔,吸引更多凡人信徒前来朝拜,尽力作好传销下线的责任,就算还愿了。

      偏偏程父把自家儿子也一起搭上了。

      像东东这种小灵能者,无归无属,潜力无穷,正是鬼神眼里的好苗子,可值钱了,卖几打凡人都比不上。

      若以血缘关系作为誓力的延伸,根据里世界能量运作的规矩,直系血亲对子女的宿命确实有干涉权,拿来当还愿契约,力度也够强了。
      程家父母在庙里三跪九叩忙得乐呵,看不见的誓力已成,年幼的东东还搞不清楚怎回事,就被爸爸给顺手卖了。

      “你谁啊?我才不...”

      他话还没说完,菁菁就抬起手来,强按在他的头顶,死命往下压。

      她对前来要求履约的天权宫仙官说:
      “他哪看得到什么?他的能力是跟我借的。”

      六岁的东东挣扎又挣扎,那时候菁菁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多了,她不让东东仰头和仙官对视,五指使劲掐着他,逼他低头,坚决不放。
      最后他痛得蹲下来,委屈且愤怒。

      菁菁从来没这么恶劣的对待过他。
      那时他恶狠狠的在心底承诺,总有一天,他要除去眼前的家伙。
      不管是神是仙,该低头的不是他。

      但奇怪的是,那一刻他真的看不到了。

      所有凡人不该看到的魑魅魍魉忽然全都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的怒气一时没了着落,很不习惯。

      这形同瞎子的清净,只维持几小时。
      天权宫的仙官离开没多久,他又能看到灵气了。

      菁菁关紧门窗,坐在床上,神色焦虑。
      她在双掌间拉出一道淡淡的网,拨弄着网中微弱的星芒,试图寻找谁。

      “伤脑筋,这回还是不行啊,喂你什么时候来跟我换手啊?上一次碎得太严重,你再不来我能量就快散了呀......”

      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那时东东趴在门边,模模糊糊想着,
      如果菁菁不只是菁菁,不是真正的他姊,那她又是谁呢?

      他应该站在她面前,保护她。
      这才是他想做的事,可不知哪儿弄错了 ───
      时间好像颠倒了,被谁拨乱了。

      他很后来才知道,那时候菁菁跟他互换了行令者契约,大概连命也换了一部分,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法。
      在那之前,菁菁也没有老师。就跟他一样。

      当时他只顾着生气,气奇怪的外人扰乱他的家,却一次也没想问过:
      菁菁的一切到底是哪里学的?

      再来他的凡人日子还是照常过着,骑马打仗、鬼抓人、参加童军学野外求生,追赶跑跳,四处发泄精力,尽量不去想。
      他从不说自己看到什么,只是憋得狠了,他就想找菁菁吵。

      他总觉得生气,没来由的气。
      好像菁菁耍了他什么,在很久很久以前,那种被戏弄的感觉如出一辙,他气。

      但进了权青社的菁菁,只是忙着在他眉心画印,日复一日,好像他的能力真的是从她那儿借来的,时间久了,连东东自己都这么相信:
      他没有能力,只是在菁菁旁边跟久了,沾了她的光,才对的上一点里世界频率。

      他自己骗过了自己。

      菁菁离世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灵能逐渐增强,
      菁菁根本不是借他能力,而是不停的压制他的能力,还偷他的能力。

      她骗了他,骗了苏莞静,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仙界。

      菁菁跟大家想的不一样,她并不强,言语却蕴藏力量,假也能成真。
      那是言灵,把他捆得牢牢的,藏进人海躲避灾祸,却没人看穿。

      她不在了,他彷佛还能听到她的笑声,掩着嘴,躲在远处一边偷看一边窃笑。
      笨蛋。

      他拎起七政君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汪胖,帮我查查边境哪一带的墙最好翻,我要出去。”

      他决定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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