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十年》玉京秋

4、第二章 身不由己

　　尚杰出了寿宁殿，心中很是烦闷，他这时还不知道他那宝贝妹妹会去为他出气。离寿宁殿不远便是天玺第四代皇帝，现为太上皇的崇武皇帝的寝宫——挽华宫。尚杰想了想，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去探望老皇帝。

　　老皇帝的这日精神尚好，坐在院子中晒太阳，见到尚杰，脸上便是和蔼的笑容，不当皇帝后，他除了几个亲近的人，谁也不见，而尚杰，无疑是他最欢迎的一个。也许是心情慢慢好转，也许是天气慢慢变暖，老皇帝的身体竟有所恢复，如今能自己在院子中散散步，胃口也好多了，每餐都能吃下一碗饭。

　　尚杰除晨昏定省外，每日但凡有闲，便会过来拜见太上皇，也不过说几句闲话，有时陪着下一盘棋。

　　这日太上皇又拉了他下棋，一面和他闲话：“如今事态平和，暂没有什么紧急事务，你也可去把你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那个林氏接进宫了，朕也好看看小皇孙长什么样啊。”

　　尚杰笑道：“父皇有旨，儿臣自当尽力去办。”他没有露出半点口风，因为太医已经很惶恐而隐约地告诉他，父皇已经没多少时日了，他不想让父皇再操什么心，以前的自己太任性，而现在，想补报，为时已晚。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让唯一还在的父皇在剩下的时间里过得开心点，是他唯一能作的的了。于是他的脸上越发显出高兴的样子来，又故意夸张地装出为难的样子来：“只是，儿臣怕那林氏，怨儿臣这些年连信也不曾寄她一封，跟儿臣生气，不肯理会儿臣，不肯来京呢。”

　　“只怕还要怨你停妻娶妻。”太上皇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当年是朕的不是，你那媳妇儿接进来，朕给你去说情，管保她不会怪你。”

　　“有父皇说和，儿臣就放心了。”尚杰笑道，“当年是儿臣太过任性，太不懂事，怪不得父皇。”如果自己处理得好的话，凭父皇对自己的宠爱，又何至于夫妻父子分离如此之久，而且还插进来一个祝妃。现在一切已经难以逆转了。

　　太上皇很是安慰地道：“你果然长大了啊，知道体谅他人了。昨儿韩丞相来给朕请安，很是赞了你一番。”

　　“只怕韩相国过奖了。倒是他恪尽职守，多有良言进谏，儿臣受益匪浅，儿臣要多多拜谢。”

　　老皇帝只是一笑：“韩丞相又不在这儿，你说这些客套话给谁听啊？”

　　尚杰顽皮地一笑：“自然是说给父皇听啊，以示儿臣虚心啊。”

　　“心虚还差不多……”

　　真说笑着，老皇帝看见尚杰身边侍候的大太监秦安在园子门口向里张望，又和旁边的太监嘀咕些什么，似乎又什么事发生了，便叫：“有什么事进来禀报就是了，在外面张望些什么。”

　　老皇帝声音不大，却足够让秦安听到了，秦安惶恐地进来，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一时忘了规矩，奴才甘愿去内务府领罚。”

　　“朕问你有什么事要禀报皇上？”老皇帝有些不耐烦。

　　秦安偷偷地看了眼尚杰，摇头道：“没什么，奴才只是瞧瞧，太上皇和皇上有没有什么吩咐。”

　　“哼！”老皇帝不悦地冷哼一声，“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朕了？”

　　这话可说得重了，秦安抖得如筛糠；“奴才……奴才不敢……借奴才个豹子胆奴才也不敢啊。实在是……实在是……”

　　尚杰知道想必是什么不好的消息，秦安怕太上皇伤心，不敢当面禀告，可是现在如果不说，反而更让老皇帝不悦，于是便吩咐道：“秦安，有什么消息就说吧，有朕陪着太上皇呢。”

　　秦安这才禀道：“方才，荣亲王进宫跪禀，荣王府的老太妃，薨了。”

　　太上皇一怔，颓然靠在椅背上。

　　“叔祖母也过世了？”尚杰看了眼太上皇的神色，“父皇，您没事吧。”

　　老皇帝摇摇头：“朕没事。”又向秦安道：“难为你了，不过，老太太也算是寿终了，朕不伤心，她是个有福的人，到天上，也是享福去了。你先退下吧，告诉荣亲王一声，叫他先回去，稍后会有恩旨的。朕和皇上还要说几句。”

　　秦安答应一声，慢慢退下。

　　“父皇想说什么，以后可以慢慢说，现在还是进屋休息一会儿吧。”尚杰看到老皇帝脸色不对，忙起身要扶他回房。

　　“朕没事，你叫他们退下，朕有话要和你说。”太上皇的神色有些严肃，尚杰依命遣退随侍宫人。老皇帝引着尚杰走进他的寝殿，让尚杰从床下暗格中取出一个匣子，然后开了匣子，从中拣了一张纸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尚杰狐疑地接过来，粗粗地看罢，有些不敢置信：“这是……”

　　“这是最真实的皇史。这几百个字，是先皇和朕亲手写的”老皇帝神情专注，目光悠远，仿佛穿过了历史的河流，“这匣子里都是我朝皇帝亲手所写的历史，没有一个字文过饰非。”

　　看着尚杰的疑惑，老皇帝慢慢解释：“因为臣子们自然会把一些不能让普通人知晓的秘密遗忘，所编著地无论是‘实录’还是‘本纪’、‘传’，都会把一些东西删去，所谓‘为尊者讳’，也可能怕写实话被人诬为‘毁谤圣上’。所以，历代皇帝，看先祖事迹时，只有好的一面，没有差的。太祖英明，立下遗训，后世子孙当为自己立传。这秘密的历史，除了历任皇帝，自然无人能见，因此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不然，不如不写。”

　　“我今天要和你说的就是这张纸上的事。”

　　太上皇从尚杰手里拿回那张纸，看了一下，慢慢地闭上眼，回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天玺的开国皇帝，庙号太祖，生逢乱世，趁势而起，遂有天玺。他一生，只有太祖皇后一人相伴，在那战乱年代中，他们聚少离多，但仍是生下四子一女，只是到了天玺国立，便只有长子承彧和幼子承戎尚存。

　　在太祖皇帝54岁那一年，天下初定，定国号为天玺，改年号为立元，那一年正好是甲子年，一个纪元的开始。这时候，长子承彧年二十，幼子承戎方七岁。

　　群臣私下里认为皇帝子嗣太少，都商议着给皇帝选秀，可是，太祖皇帝对皇后代氏十分爱重，竟不肯再纳妃子，终太祖一朝，当时的后宫，宫女太监等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人。太祖皇后在立元八年驾崩，此前此后，太祖都没与其他宫女有什么亲近之举，也因此，太祖皇后令后世后妃们羡煞。太祖皇帝在立元十二年驾崩，临终之前，却有一个很大的遗憾，也可说是忧虑：他的长子，太子承彧，时年三十有二，妻妾六人，却无一有孕，他至死也没看见皇孙的出世。而这时，幼子承戎十九岁，还没成亲，且体弱多病。这不能不让他为睿氏江山的后继担忧，却只能抱憾而终。

　　承彧即位，次年改元长昌。这就是太宗景皇帝。

　　景帝即位后，广纳宫妃，希望可得一皇子，可是这些美女们的肚子，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倒是体弱多病的承戎，这时已经被封为荣亲王，娶了王妃邢氏后，在长昌三年，生了一子。这孩子一出生，忠心耿耿的大臣们都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天朝有后了。景帝当即大赦天下，拜谢天地之福德，又到太庙拜祭太祖，泣涕而告：睿氏江山不至落入他人之手了。当时，举国欢腾，京城街面上，官府派发酒和食品，允许百姓通宵达旦的欢饮，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才结束。而这个百般期盼才来孩子，也被民间的说书人编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来历。

　　虽然不是自己生的，但景帝还是欣喜若狂，给他取名载斌，并和弟弟商量过后，把他交由皇后抚养。载斌便在皇后身边长大，宫中之人都以“皇子殿下”称呼他，他也一直以为皇帝和皇后是他的生身父母。偶尔遇到荣亲王夫妇，总是称之为“皇叔”“皇婶”。这样一直到了长昌十五年十月，那时，他已经能为皇帝批阅奏折了，却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他自小聪颖，景帝非常喜欢他，常常带他在身边，甚至是群臣议事时，也会让他侍立一旁听议；有时便会把奏折给他看，问他的意见，对他的回答也往往很满意。但不知道景帝打的是什么主意，在这年，竟册封他为荣亲王世子，让他回荣亲王府。

　　载斌偶尔也听到过一些风言，说自己不是皇帝亲生，而是荣亲王的儿子，可没想到，竟是真的，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荣亲王夫妇虽然对他显得很是亲热，可是，十多年不曾好好相处，已经有了隔阂，他很不习惯改口称他们为“父王”“母妃”，常常叫错，而他们也往往在叫他们“皇叔”“皇婶”的时候很自然的应了，然后才反应过来错了，叫“父王”“母妃”之时，却一时反应不过来。荣亲王后来还生了一子一女，名为载赋、宜雅。他们与载斌平日常在一处，感情本来很不错，现在得知是亲兄弟后，反而觉得有些别扭，说话谈笑都有些不自然。这样别扭的日子，一直过到十六年正月，这期间载斌没有进过宫。

　　后来，景帝才告诉载斌，其实他一直很犹豫，心里一直在挣扎，他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有孩子了，所以，皇位必然只能传给弟弟的儿子，但是，他真的希望，有个皇子真真切切地叫他“父皇”，所以，才会在载斌一出生就抱给皇后抚养，荣亲王自然知道皇兄的心意，虽然不舍，但却答应了皇兄的请求，一致对外宣称这孩子就是皇子。但景帝却在载斌慢慢长大时，开始后悔，这么聪慧的孩子，却被自己蛮横无情地占为己有，听着载斌一声声地喊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叔婶”，他心里慢慢地开始愧疚，终于在某一天下定决心，把身世告诉给载斌，并把他还给弟弟。他这时候就已经打好主意，自己没有儿子没关系，这王位传给弟弟后再传给载斌也是一样。

　　在这期间，大臣们纷纷上书，进言景帝立王子载斌为太子，因为景帝年近半百，但后宫中仍无一儿半女，景帝留折不发。却在十六年正月下旨，立荣亲王为皇太弟，以载斌为荣亲王世子，册封才十岁的载赋为荣郡王。但这皇太弟三天两头地生病，没法处理政务，所以，有事弟子服其劳，就让长子侍奉皇帝，帮忙处理政务。这皇太弟也当得不久，只一年，就一病薨了，景帝很是伤心，从来没得过什么病的他，一病病了三个月不曾上朝，朝务基本交给了载斌和大臣们。

　　皇太弟一死，储位又是一个大问题了，大臣们继续进言皇帝立载斌为太子，景帝慢慢地搁置着，因为他这时的心意又改了，又想让载斌以自己的儿子的身份继承皇位了，毕竟弟弟还有一个儿子可以承继香火。一直到了长昌二十年，才定下决心祭告太庙，把载斌过继给自己，并封给他一大堆的头衔，让他正式参与处理朝廷事务，两年后，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加冠礼，又为他遴选了几位妃子。但奇怪的是，虽然人前人后，景帝待他都很好，甚至从没斥责过他一句，却一直没有立他为太子。

　　直到长昌二十五年，载斌的长子尚伯出生，景帝大赦天下，不久就立载斌为太子，并且改名为“载赟”。

　　景帝在第二年的冬天驾崩，他可以很宽慰地去向太祖回禀，天玺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