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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常 ...

  •   忘川河水在刻着字的三生石上沉默地击打浪花,流向无岸的黄泉海。丛生着血色曼珠沙华的小道被鬼差手中摇晃的纸灯照亮。唯一能过河的桥头立着位篮子里放满黄汤的老婆婆。鬼使来去无声,前进的方向与要做的事情都清晰无比。铺地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用朱砂勾去的名字。大殿石壁上的灯对于照明的作用实在是鸡肋。被安排投畜生胎的家伙哀怨两句,声音在空旷的黑暗里回荡好久。在正常工作的日子里,地府日日如此。

      安静得使我不得不在三生石上和那只手骨猜拳。

      “囝囝啊,”孟婆老喜欢这么喊我,“囝囝啊,阎王大人又找你呢。”

      阎王大人划生死簿时喜欢找人聊天。估摸着今天鸢姐姐干活儿去了,这差事才轮上我。

      阎王殿中阴冷,连常燃在鬼差身边的磷火也熄灭。叫谛听的白毛狮窝在大殿角落,个把月动一次就算活泼。

      阎王大人停下动作,算是给人延了阳寿:“四十三号白无常,孤鹜?”

      “是。”

      他轻笑一声道:“听闻你阳间有个姐姐,故乡是塞外?”

      我自六岁夭折后进入地府工作,算来已有四五个年头。四姐颇有些手段,把我送进阴间,稳住魂魄。

      “孤鹜,你姓什么呀?”刚来的时候常有前辈问我。

      我不知道。毕竟鬼差忘了生前事的不少。

      生死簿上没有我的名字,就算去问阎王大人也不会有任何答案。我用四年的夜晚在地府用生死簿铺成的地板上寻找,但就是找不着“孤鹜”这两字。

      “找不到的,你出生的名儿不叫这个。”阿妈对着我的灯笼修修补补,期间恶鬼有些不满,燃起的火苗差点烧了符纸。

      “去问阿幽吧,是她带你回来的。”

      萧家很多孩子,没一个是亲生的。大姐唤作白幽,常年在外,连四姐也寻不着她的踪迹。

      “问这个作什么?”大姐收起她的动作。每日挥刀一千,门前的竹子都给她的刀气压矮了。

      “它是见不得人的姓吗?”

      “不,”她收刀入鞘,“那个姓不好。”

      曾闻我到地府的前几日,有不少人断了阳寿。

      “全是一刀毙命,八成是人皇又把谁家抄斩了吧。当时阎王大人上任不久,地府乱遭遭的。事情刚忙完,你就来了。”鸢姐姐道。

      成为鬼差是没有缘由的。也许只是阎王大人看你顺眼被留下来,也可能是损了阴德下来赎罪,赎完便走。

      前几日来了个赎罪的打工鬼差,似乎生前与我是旧相识。他让我去长安,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

      我本属西域一支,工作不多,闲暇时回“家”也方便。这一遭麻烦不少,光是仙术上的转移就用了月余。等我兜兜转转安排到那,来打工的魂魄都换了一茬。

      无常出行须携阴阳鱼符挂在身上,每隔一段时间便汲一股阳气,待回地府后由判官还上。天灾人祸后的地方,人们常有脊梁骨发凉的感觉,那便是无常穿身而过,取了阳气。长安城熙熙攘攘,我身上的鱼符吃得有点显胖。

      我进地府四年有余。时过境迁,即使长安与我有极大渊源,也再难寻其蛛丝马迹,直到三年后的腊月。

      按人间历法,当时是孝明十四年十二月既望,有国丧为御史中丞贺尚仲而办。

      “唔……御史中丞,官儿挺大,八成是个老头子。孤鹜不是擅长这个么,你领走罢。”传信鬼差把用朱砂写的名帖送到我面前。

      这鬼差八成是在地府宅了一百年不管时事,不然我怎会在病榻前等一个三十六七的家伙断气儿。

      “啪”一声,名帖自燃,我便知是阎王勾下了那笔。

      我掐准时机说出地府鬼使的开场白:“人死如灯灭,留恋之人,不舍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随我入轮回罢。”

      那魂魄与我对视半晌,笑道:“真像。再等等罢。”

      不过一柱香功夫,外头阉人一声高呼,周围人齐齐跪下,口称“万岁”。人皇着身明黄袍子进入,伏尸而泣。

      仍坐在床沿的魂魄伸手想为其拭泪,发现自己无法触碰后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他低头对人皇耳语几句,而后轻声道:“小无常,走吧。”

      我有预感,皇家得绝后。

      一路上这丞相话不多也没竭斯底里,让他呆灯笼里也安安分分。这种讨喜的魂魄不多了。

      “小无常,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在阴间留个几十年再转世?”

      “没有。”

      “那投胎能自个儿挑吗?”

      “不能。”

      “见阎王?”

      “看情况。”

      魂魄沉默一会儿,又道:“小无常,你几时离世的。”

      “约摸七年前。”

      “听过七年前的宁明兵变吗?”

      “略有耳闻。”

      “京城红衣案?”

      “未曾。”

      “那桩案子是我接手。凶手一袭红衣身法了得,灭了五门四百三十六口,全是一刀毙命。有个少见姓氏连祠堂都被毁。可直到我死,都没找到凶手。”

      “这事儿闹得京城人心惶惶,但死的都是子都的心头大患,早晚要除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我听了只觉得那个生生给砍到绝后的姓氏相当可怜。

      七日后,抵达地府。

      “带我见阎王吧。”魂魄说。

      考虑这家伙官儿大,我便将他领了去。

      阎王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那早逝的魂魄见到阎王抬头,好生惊讶。

      “程如渊!?”

      “久违了,子卿。”

      这便好了,旧相识啊。

      阎王大人命我出去。石门合上时,空旷的大殿里漏出两字。

      “……鬼方氏。”

      两年六个月零八天,我在地府用生死簿铺成的地板上找到“鬼方”这个姓氏。

      “哦呀,这个姓氏当真少见呢。”鸢姐姐说。

      “鸢姐姐,”我盯着那些名字上覆着的几乎透过纸页的黑墨,“这些名字,为什么不用朱砂勾画?”

      “因为,这不是阎王大人划去的。”她轻声道。

      “被妖、鬼、神等非人之物斩杀的凡人,都会被天道用黑墨涂划。其魂魄脱出六道轮回,若七日内没有无常专门回收,就要化为恶鬼。”

      “按生死簿,他们大部分过三四年也会死去,但那些精怪将其杀死,打破规则,修行渡劫也会受惩。得不偿失。”

      “……诶,孤鹜,不舒服吗?”

      忘川河水静静流淌,偶尔击打一下岸边的三生石,再注入黄泉海。光线微弱的阴间看不清水的深度,但所有人都知道,对于非死之人,其下是深渊。

      我临不测之渊。

      那个早逝的丞相当真让阎王大人给了面子,留在地府做一甲子的闲差。

      “生债死偿。”贺尚仲顺手掐下一朵曼珠沙华,递给边上鸢姐姐。

      这家伙等下要给孟婆试汤了。

      “贺丞相,我们阎王大人欠了什么债呀?”鸢姐姐笑吟吟接了花,伸手就□□头上。

      “我给他点了个探花。”

      “哦呀,”鸢姐姐有些惊讶,“那阎王大人可有留恋之物?”

      “有个没名没分的胡姬。”

      “唔……”

      “他还留恋银钱。”

      鸢姐姐的笑声能传到阎王殿里头。

      “哈,贺丞相……你真该看看阎王大人采购符咒的样子!”

      中元节的休沐,我赶回家一趟。

      “阿姐,”我道,“好久以前我带过御史中丞贺尚仲的魂魄。”

      “唔。”

      “他和阎王大人很熟的样子。”

      “哦。”

      “阿姐。”

      “嗯?”

      “我听到阎王大人在阳间的名字了。”

      “孤鹜,耳朵什么时候这么长了?”她捏捏我的鼻尖,心情好像不错。

      “阿姐想知道吗。”

      “说吧。”

      “程如渊。”

      大姐对我脸上下其手的动作一顿又收回,颤声道:“程……如渊?”

      记得那个中元节,我再没看见大姐。四姐给我封密信,让我现在回地府。

      “鹜崽,”她说,“以后不想回家,可以不回来。”

      在殿里百无聊赖的阎王已经堕落到逗狮子,见我回来,热情万分。

      渔歌.doc 2019/5/18 22:19:04
      “孤鹜怎么这么早回来?”

      “阿姐不开心了。”

      “阿姐……记得你家很多姐姐,是哪个?”

      “大姐。”

      “你上次提及的,她故乡在塞外,是吗?”

      “是的。”我将信给他。

      阎王大人平时笑眯眯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眼仁儿都好像和睫毛粘一块儿。这下正经起来才能看清那双眼睛在烛火映衬下,如天河坠世,星光灿烂。

      “囝囝,婆婆好久没见过星星啦,让婆婆多看看你的眼睛吧。笑一笑,它会发光的。”孟婆见到我,就会和我说。

      贺尚仲当时叹,真像。

      只有拥有这样清明探究眼神的双眸,才能坐在殿中,做那定人生死的阎王。

      六个月零八天,我看遍所有用黑墨划去的书页。其中阿姐来了一次地府,竟是避开了我。

      “阎王大人,孤鹜今日多有冒犯。”我提着灯笼进殿是大不敬,但阎王大人没说什么。

      “大人可是,阿姐心上人。”

      “是。”

      “那您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见我吗。”我努力压抑自己的声音,使它保持应有的平静。

      “我找过,也跟贺尚仲对过。十年前京城红衣案后,鬼方氏就再没有过后人。”

      “孤鹜猜,阎王大人是在宁明兵变时离世的吧。”我艰难道。

      “十年清明中元我无人祭奠。大人,是不是……”

      他说,是。

      一切都很清晰。

      “为什么?!”我嘶吼。阎王没有动作,只是叹气。门被鸢姐姐打开,她想带我走。

      “谢鸢,”阎王大人说,“孤鹜早晚要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

      这是一场无聊的戏剧。

      阿姐的心上人入宫议事突遭兵变而亡,鬼方氏仅仅站队便遭灭门。

      她杀了我,又带走我的魂魄送进地府,因为我的眼睛像他。

      我是替代品。

      阎王认得我,谢鸢知晓真相,所有人都有剧本只有我不经彩排就上场。

      我不知鬼方氏划去的六十七人里哪个是我。

      可怜十年无解。

      他们仍是叫我孤鹜。

      我不知自己生前之名。

      清明无人烧纸钱,亦无人祭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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