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剑》广陵蛟

8、第七回

　　睡觉。无论什么人都要做的事情。睡觉也实在是件很安逸的事，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用想，睡着了也便能做梦，虽是泡影，却总能让身心疲乏的人得到一丝慰藉。如果是噩梦，那就不好说了。
　　每个人都会做噩梦，但孙四却很少做，他根本就很少做梦，噩梦，自然也就少了。他睡着时，虽然不打呼噜，但就算有一窝公鸡在他耳边叫也不会把他叫醒的。他的睡相也很规矩，或者说，他睡着时，就像是个会呼吸的“尸体”。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让在朦胧之中的人感觉幸福的事，莫过于几点雨声，一缕清凉。伴着几分凉爽再睡个回笼觉了。
　　现在，孙三的茅屋外已经听得一片雨敲绿叶，檐下铜铃，叮叮当当，高低错落，将凉秋的韵律轻轻作起。
　　他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了，可如果这时就起，实在是辜负了这大自然的歌谣。所以，尽管他已经没了睡意，但还是蹭了蹭枕头，闭着眼睛赖在床上，静静听着一片悦耳。
　　可对于心头压着仇恨的人来说，这雨打芭蕉，是不是又勾起了她心底深处的忧伤呢？
　　他听到了，听到了一丝呓语。一双眼睛猛然睁了开来，将衣服一披就轻轻坐到了她的床前，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一双温暖的手掌也慢慢包覆起她指尖的冰凉，微微蹙起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孙四缓缓舒了口气，眼角的皱纹多了起来，“傻孩子，好好睡吧。”
　　他倚着床沿，露出几分慵懒，耳边却只有她呼吸的声音。树上，枝叶舒展，和云朵一起，隐蔽着天光，掩饰着时间的流动。
　　雨，滴滴答答，带着一片秋风，为她送去一枕华胥……
　　有多久，没有这样陪在一个人床边了呢？好像，已经很久了。孙三想着，口中慢慢哼起一串曲调，哄着她的梦境……
　　当两片蝉翼轻轻震动，她也慢慢在睡梦中醒来。凉爽之余，掌中的温暖，顺着指尖流进了心底。她眷恋着这份温柔，又提醒着自己男女有别。回过神来，抽出了手掌。
　　“睡好了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用坚硬的外壳，压抑着对家的渴望。
　　他的双肩向后缩了缩，僵硬的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道：“这么多天了，第一次看你睡的这么香。”
　　林悦燕躲过他的目光道：“世叔，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
　　“我睡了这么久吗？”
　　“是啊，快一天一夜了。是昨天打架太累了吧，加上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这么一说，只觉得伤口都发起痒来，她知道，这是快要好了。“世叔你在这很久了吧。”
　　孙三笑了笑道：“饿了吧，先躺会儿，我去烧水，一会儿用热水洗漱，然后好好吃点东西。”
　　她还是点了点头。
　　再回来时，孙四端着盆热水放在架子上，也帮她找好了衣衫放在床边，像是照顾小孩子一般。
　　林悦燕看着他带上了屋门，才慢慢起身，静静看着床边崭新的衣衫，上一个这么关心自己的人，是母亲吧…..
　　窗外的音声还绕在房梁，梳洗罢，她对着镜中的自己静静看着，心中冒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娘，你那时，是不是用这张脸，为了另一个人动情……
　　“吃饭喽~”孙四道。
　　屋门启开，便见林悦燕还了罗裙，挽了发簪。孙三见到，登时便痴了，只道：“秋水陌离去，似是故人来。”
　　林悦燕道：“世叔。”又道：“世叔？”
　　孙三晃过神，忙把饭碗放在案上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来来来吃饭，‘金秋送爽’，怕你吃不惯馒头，给你蒸了碗米，还有碗汤，我去盛过来。”
　　林悦燕点了点头，再看那菜，是土豆切丝以白醋翻炒，辅菊花花瓣。
　　“来了，白薯汤。”孙三道：“齐了，赶紧吃吧。”
　　“世叔才是，一直在忙，快吃吧。”
　　孙三夹了菜到她碗里道：“尝尝，外面可吃不到。”
　　她点了点头，送入口中酸爽可口，又带着点菊花的清香，着实有秋天的感觉。
　　“怎么样，好吃吗？”
　　“嗯。”林悦燕点了点头道。
　　孙三笑着，也动起了自己的筷子。
　　“悦燕，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好多了。”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道。
　　“我估摸着今晚雨就会停了，明天我要到山上去采药，你自己在家行吗？”
　　“世叔我跟您一道去。”
　　“不行，你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再裂开了怎么办。”
　　“我在这吃你的用你的，好歹也要做点什么。”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休养。省的哪天我见色起意，你没还手的力气。”
　　“世叔，你这样算是为老不尊了吧。”
　　“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尊我啊。”孙三道：“再说我老吗，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挺年轻的。”
　　林悦燕咬了咬筷子道：“世叔，你之前跟我娘认识的时候也这样吗？”
　　“最开始肯定不会啊，不过到后来也差不多了。”
　　“我娘当年没打你啊。”
　　孙三想了想道：“倒动过几次手，不过都是点到为止啦。”
　　“真难得我娘居然还没跟你断交。”
　　“为什么要断交呢？”孙三道：“旁的不说，但凡你娘的事情我自问尽心尽力，以命相护，要是你娘因为这点就跟我断交的话……”说罢，笑着摇了摇头。
　　林悦燕心道：也是，有什么能比一个舍命相交的朋友更重要的呢。师兄他平日里对自己处处照顾，可在关键之时，竟是那般薄情寡义。想到这，手中的筷子也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了？”
　　林悦燕摇了摇头道：“没事。”
　　孙三笑了笑道：“如果犯一个错误，就可以认清一个人的本性那是值得的。毕竟有很多亲兄弟，甚至在一起许多年的夫妻，在一些情况下也会互相伤害，互相背叛。所以才会有‘反目成仇’、‘同床异梦’这些说法呀。每个人都会被欺骗，只要下次不被骗就行了。”
　　“所以世叔你就不相信任何人吗？不去相信，就不会被欺骗。”
　　孙三笑了笑。
　　“那世叔会相信悦燕吗？”
　　“在我这，没有相信不相信，只有愿意不愿意。”孙长风道：“一些事情，也许我明知道是谎言，但我还是愿意蒙上自己的眼睛，堵上自己的耳朵，做一个瞎子，做一个聋子。”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不久前的一句话“这是我的秘密。”林悦燕心道：在他的心中，那一定是个很傻的秘密吧，甚至，傻的让人心疼。“既然明知道会被骗，为什么不去戳穿它呢？”
　　孙三笑道：“因为傻子有时候比聪明人过的更快乐。”说罢，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叫道：“坏了，药忘端了！”忙站了起来。“悦燕，吃完把碗放那就行了，我一会儿刷。”
　　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她不禁笑了。
　　“还好还好，火撤了，吓死我了。”
　　“没想到世叔这么冒失啊。”
　　孙三笑道“那你觉得我会不会冒失到忘记买红糖了呢？”
　　林悦燕当真道：“没事，没有红糖也一样喝。”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怎么可能没有呢，放心吧。”
　　吃了饭，他收拾过便道：“我先去睡了，一会儿记得把药喝了。”
　　“嗯。”
　　“睡不着的话架子上的书可以随便看看。”
　　“嗯。”
　　“刚下过雨，晚上盖好被子知道吗？”
　　“嗯。”
　　“那我去睡了。”
　　“好，世叔。”
　　孙三打了个呵欠，转身关了房门。
　　女孩儿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他出神的样子，“噗嗤”笑了出来。
　　她走到架子旁，用手指抚摸着书背，寻找着想看的书籍。书架上纤尘不染，书也都很干净，只有书页上泛出的颜色，见证着它们的岁月。
　　“《战国策》、《左传》、《吕氏春秋》、《墨子》、《兵法》……”林悦燕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史书和百家典籍。除了那张琴，应该就是这些最值钱了吧。”干净的手指在一本书上停下，薄薄的一册，封面上用狂草注着名字——《神兵宝鉴》。
　　“这是什么书？”林悦燕自语道，翻开一看，整本都用狂草手书，记载着一百位当世武林高手的兵器与生平轶事。一百至一，倒次评说，就像一部武林排行。“还有这种书啊。”
　　几点雨声，一盏红烛，红酥手下小心翼翼得奏出书页的声音。其中人物，有善、有恶、有正、有奸，有的道貌岸然、也有的极重性情。所记武器，大到上百斤的开山大斧，小到牛毛细针都编入其中。
　　她沉醉于这部武林通史，不知不觉，灯已过半，夜已渐深。
　　“对了，药还没喝。”
　　林悦燕走到正厅，只见案上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她看向一间屋子，一间漆黑的屋子，不自觉得弯了嘴角。
　　良药苦口，这服药带着苦味，却更有一片甘甜。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把味道调成这样。
　　那本书里，也有他的故事吗？女孩儿如此想着，回到桌前寻找着他的名字，最后的结果，是查无此人。自语道：“也是，世叔虽然会些剑法，不过要排在前一百里，还是差点意思吧。”林悦燕把用手指卡着的书页翻过，静静看着那一篇人物。第二十七，秋水岚夜剑——燕雨凌，她的母亲。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一丝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与烛影一同摇曳。女孩儿自语道：“该睡了吧，明天还要跟世叔一起去采药。”她把书放在枕边，伴着一丝清凉，进入了梦乡……
　　当一缕朝阳打破了晨气茫茫的宁静，巢中的鸟儿开始问候着新一天的来临。山间晨雾，朦朦胧胧，将阳光折射出斑斓的色彩。微风吹过，变幻多姿。澄澈的露珠挂在低着头的草尖，演绎一出离别的舞蹈。不时，一两只松鼠从树梢跃下，卷着毛茸茸的大尾巴，采着果子，饮着细水。
　　孙三起床时，她已经换好了男装，背上了药篓。
　　“我们走吧。”女孩儿跃跃欲试道。
　　他打了个呵欠道：“我昨晚不是说了吗，你在家看家。”
　　“也让我做点什么嘛，总闲着很闷的。”
　　“那你就把家里打扫打扫吧。”
　　“世叔，我想跟你去采药。”
　　“不行。”孙三一口回绝道。
　　“那万一我在家里被毒蛇什么的咬了怎么办？”
　　“这周围我都洒了药粉，蛇虫鼠蚁都不敢来。”
　　“那万一我在家里有老虎来了怎么办？”
　　“这山上没老虎。”
　　“那狼呢？”
　　“哎……”孙三没法子道：“好好好，带你去，不过咱们要约法三章。”
　　“别说三章，三十章都行。”
　　“好。”孙三道：“一、出了门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好。”
　　“二、如若碰到江湖械斗，无论事由，不能插手。”
　　她想了想，还是道：“好。”
　　“三……”
　　“世叔，第三条是什么啊？”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你要先答应我，都必须做到。”
　　林悦燕道：“好，都听世叔的。”
　　“一言为定。”
　　两人立下了规矩，吃过了早饭，便一起背着药篓出了茅屋。
　　辰时还没过半，山里的雾还是很大，他怕她有危险，所以他牵着她，她怕找不到他，所以她也牵着他。
　　如果说在夜里可以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么现在他们在山间就是白的不见五指。
　　可这样要怎么采药呢？她这么想着，但他不时就会弯下腰来，把药草丢进篓里，把秋露灌在葫芦里。林悦燕道：“世叔，你怎么做到的啊。”
　　“我在这山里住了十几年了，哪到哪走几步，哪到哪有药草，都是再熟悉不过了。”孙三道：“而且，我的鼻子和耳朵也都挺灵的。”
　　“鼻子灵，就可以闻到药草的味道，耳朵灵就可以听到有野兽来。”她又道：“世叔，这露水除了泡茶，还有别的用处吗？”
　　“用露水煎那些润肺杀虫的药啊，可以增强药性，也能调一些药剂。”孙长风紧紧牵着她的五指道：“跟紧我，别丢了。”
　　“嗯。”林悦燕回应道。晨雾遮住了她的脸颊，否则，一定能看到她现在的笑颜。
　　在云深不知的地方，他们彼此相牵，彼此回应，纵情山水，不问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