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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合·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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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言的生辰是在冬日里,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因此,她整个人都带着些许寒意。
她怔怔地看着远方,身上是临行前牧宸给她披上的狐裘,他恶狠狠地看着她说:“我去去就回,你绝不可把这狐裘脱下!”
她无奈笑笑,虽然他成长了很多很多,但还是有小时候那份冲动与天真。毛茸茸的狐裘裹着甚是温暖,即便是冬夜里她也不再畏寒。
“王爷,夜里凉,还是回屋罢。”不欢掌着灯,将暖炉塞到她手里。那还是最初她从御书房抱回来的那个。
“我不困,今晚,很重要。”她因为体弱,不能跟着御驾亲征,而且朝中许多事还是要她这个摄政王把持,“我有预感,今晚大魏便能夺回北都,将单于氏叛党彻底消灭。”
月明星稀,眺望着远方,她也不知自己都看到了些什么。
恍惚间,想起父亲教她策论时,意气风发:“大魏复兴,可徐徐图之。”
或许这“徐徐”,对她而言太久太久了,但是就这般远方企盼着,似乎一切的苦难都有了着落。
薛子方秋日里带大军破境,直取三州,继而被封为护国大将军,牧宸御驾亲征,联合西夷夹击,夺取北都,清扫叛党,复兴大魏,势在必行。
会不会再遇到什么事,会不会再一次堕入轮回,一世一世继续折磨。荀言又有些茫然,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站在,离胜利如此近的距离,近到她害怕,战栗不已。
“陛下半月后将班师回朝,此战大捷,彻底推翻了单于氏叛党,如今单于氏兄弟一个身死,一个被俘,其他余党由薛将军留在北都扫清。”
捷报传来,意料之中的,她却仍不安心。牧宸未到她跟前,那便一切都可能发生,半个月,变数太多了。她一边准备着庆功宴,一边命人修缮祠堂准备迎接回来的牌位。
从来没有哪个半月如此煎熬过,仿佛过了一甲子,却又如一弹指。她出城,相迎十里。
远远的,牧宸便看到了那个裹着狐裘的身影,即便她身边还有皇后珠王,还有百官群臣,他一眼只看到了荀言。
他走上前,还未张开双臂,却是荀言冲过来抱住了他,“你回来了,便好,便好。”他于是抬起手抱住她的背,“朕说了,必将凯旋,以大捷与你作生辰礼。”
她紧紧抱着,将脸埋在他胸前,“我不信你,从来不信。”
后代史书上记载,有了“十里迎驾”这一说法,说的是君臣情深,忍辱负重共同复兴。的确这并未有错,但是一旁看着的皇后弥弥古丽恍然间明白了许多,帝后间的相敬如宾,以及君臣间的相濡以沫。
人有八苦,求不得最苦。求而不得,不得而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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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上牧宸酒喝得多了些,离席时一旁的弥弥古丽上前本要扶他去寝殿,却被他轻轻推开了,“皇后还是留在这里主持大局罢。”他声音慵懒低沉,带着些许酒气,“言卿,你来。”
荀言叹了口气,起身过来。她知道他又在胡闹,哪有让皇后来主持庆功宴大局的。她便对林格,如今已经是尚书了,耳语几句,之后客气地冲着弥弥古丽点了点头,“陛下酒品不甚好,这般脏活还是由臣代理罢,皇后早些回去歇息便是了。”
弥弥古丽混混沌沌地回去,大哭了一场,却什么也不敢说,也无人可说。一年多了她终于明白之前邹氏对她说的话,话里有话。而她也明白了为何皇上总是以商讨政事为由,留荀王爷在宫中住下。然而她无从怨怼,都不过是求不得罢了。
而另一边荀言和阿福带着牧宸回寝殿,牧宸脚步有些虚浮,半靠在荀言身上。
“你为何说,不信我呢?是不是我,太懦弱胆小,太不可靠?”他的热气呼在她的脖颈处,喃喃地胡言乱语者。
“陛下醉了。”荀言让福公公在一旁帮扶着,总算是带他来到了寝殿,“臣从未这般想过。”
“你又在骗我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当我是你的弟弟,需要你的教导你的保护,恩?”尾音拖长了,低低的,挠人心肺。
荀言默了默,她虽然知道自己并不是当他是弟弟,因为他们并没有那般亲近;可若说当他是爱人,她又对他毫无占有欲。或许他们,只是君臣,她多少年如一日的,只是敬爱与效忠?
“陛下明察,臣断断是没有的。”荀言将他放在卧榻上,牧宸仰面呈大字躺着,眼神空洞不知在看哪。阿福随即识趣地退下,点了灯的殿中,只剩他们两人。
牧宸一直以来都想问她很多很多,可是在她面前总是说不出口。他醉了,却也清醒着,清醒地醉着,大抵是最恼人的。
荀言打了盆水,给他擦了擦脸,他顺势便勾过她的脖子,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了两下。
“我欢喜你,你知道的。”他双眼迷蒙,抚了抚她的脸颊,撩开她的碎发,“那你究竟是如何看我的,你,欢喜我吗?”
拒绝也好接受也罢,他都不怕她的回答,他只是怕她沉默。
他用手勾勒着她的眼眶,描摹着她的鼻梁,继续问道:“你若是不欢喜,为何要无怨无悔,放弃女子身份,陪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荀言本想说,势在必行,却又咽了回去,只是任由他抚摸自己的面颊。
“你若是不欢喜,为何那般紧张,会那样在众人面前失态,你是担心的,对不对?就像我担心你心疼你一样,见不到你完好无损地站在我身旁,我就割腕剜心一般疼。”
之后他又吻了吻她,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你若是不欢喜,为何不推开我?你知道的,就算你拒绝,我也不会拿你如何。”
那么多证据都在证明,她同样心悦于他,他曾经那样喜悦,却逐渐平静到心痛。他总觉得他忽略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她总是面无波澜,既不羞涩也不动情,就像一颗冬夜里孕育出的石头,冰冷坚硬。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埋入她的脖颈。那是他熟悉的檀香味,带了点药香,温和而安神。
“卿之,”荀言开口,声音轻轻浅浅,“你知道我所求为何么?”
牧宸也曾经自问过很多遍,她究竟在求些什么,很多人都觉得她像是无欲无求的仙人,他却觉得她一定有那样一份执着,否则她早该化风而去。
“你求的是什么,大魏复兴吗?如今是真的指日可待了,你可满意?”
荀言摇摇头,“不是我满意与否,而是你满意与否。我不是无欲无求之人,而是执念深重之人啊。”她闭了闭眼,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那大概是一切的起点。
“我所求的不过是你的百年无虞。”
百转千回,肝肠寸断。
她第一次看他倒在八月初一的血泊中,撕心裂肺:“我愿用我所有换他百年无虞。”那便是她最初及最末的执念。
牧宸哑然了,那点醉意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清醒了,他总是在纠结她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不予回应,这时才知道那份违和感从何而来。
她爱他,但她从不说。她的爱太无私博大,以至于连她也不知该如何定义。姐弟,知己,君臣,爱人,都显得太狭隘太短寸了。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不是不愿答你,只是不知如何答。”荀言伸出手,轻抚他的头,“不打诳语,不出妄言,太难了。”
她以一个完美的人要求自己,不容有过失,而有些言语斟酌再三的结果只能是无言。
“你问我欢不欢喜,自然是欢喜,可我也不知,你也不知,是何种欢喜。”
“你问我爱与不爱,自然是爱之深责之切,可我也不知,你也不知,是何种爱。”
“我啊,早已不是‘半偷欢喜半搥胸’的少女,也不是‘花作婵娟玉作妆’的半老徐娘。”荀言叹了叹,“我身未老,心已死,心如磐石,已坠冰窖。”
她从未这么直白地剖析过自己,沉重的话语却让她身心轻快起来,似乎多少世的沉重在这一刻拨开云雾。
“我其实就是个‘未亡人’,心已死,身未亡,亡人未忘,忘人未亡,被记忆绑架的行尸走肉,在这世间苟延残喘罢了。”
牧宸吻向她,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我不许你如此说,你一直,从来,都是我追寻的光。你若坠入冰窖,我便作烈火消熔;你若化为磐石,我便作青苔软化。”
荀言无奈地笑笑,他还是如此固执,像个孩子。但是她知道,他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天子,他在她怀中哭过痛过,继而变得坚强。
“宸儿,长大必为明君。”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如此说,她也如此坚信着。或许他确实有些摄人心魄的力量,他确实能烈火熔冰,青苔化石。她不需要他做给她看,她知道他可以,她也知道她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