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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转·鸣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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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言也不知道,为何得病的是她,塞暖炉的是他,一夜过去,牧宸自己倒是躺在榻上了。
“这……陛下突然想起先帝,去城郊跑了趟祠堂,走得急,一夜来回便病了。”阿福看着荀言,只能这般解释道。
她点点头,就过去坐在床边,和以前一样,用手背探探他的额头,再摸摸他手心是否有汗,最后掩好被角。
其实牧宸身体强健,也并未得病,不过是一夜未睡,心中有事,如今睡死了罢了。不过称病不上朝,也不是第一次,荀言看他并无大碍便准备走了。
阿福想到清晨牧宸说的有话要问荀王爷,若是睁眼看不到她,怕是不太好,便留了留:“陛下睡前与咱家说有要事与王爷商量,想来歇息片刻便会醒来,不如王爷在此处理公务?”
“也好。”荀言欣然应允了,她想他该是为了和亲一事一夜未眠,这点时间她也等得。于是宫人搬了几案到寝殿来,荀言就坐下开始看这两日的奏折。
牧宸醒的时候有些恍惚,他看到了屏风后一个人影,像极了荀言。张了张嘴,没唤出来,却是有些口渴,刚起身想要喝水,屏风后的人便走了进来,端进了一盏茶。
他试了试,温的。
“福公公留臣说是陛下有急事要说,不过急事不耽误这一晌,陛下大可喝完起身再说。”
牧宸接过茶,正喝着,发现荀言又熟练地开始了探额头、摸手心、掩被角,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连她自己也怔了证,“是臣,冒犯了。”
他用茶盏遮住自己脸咕嘟嘟喝着茶,只是为了掩饰微红的脸颊。他常常以为她已经变了,不复当年的温柔,但只是这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一往如初。
喝完茶之后他发现现在的处境更加局促,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奇异,如今知道了荀言是女儿身之后,格外敏感。
“朕……先宽衣起来再说。”
“好,那,可需要臣搭把手?”荀言站起来,就要去拿另一边的衣物。
牧宸怔怔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然后浑浑噩噩地就站起来神展开了双臂。她的身上檀香掺杂着药香,沁人心脾。为他系腰带时仿佛抱着他撒娇,而抬头为他理衣领时,他低头恰好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
清秀的眉眼,认真的神情,是他最欢喜的模样。小时候他便喜欢趴在桌子上看她,看她认真地批阅奏折,看她给他认真地讲学。
佳人在侧,岁月静好。
微微低下头去,悄悄地接近,她似乎还在整理他衣领的褶皱,并没有发现。再低下去,低下去,亲吻她的额前碎发,她的鼻尖,她的唇角。
这只不过是他的臆想,在她面前,他惯来胆小,只能脉脉看着,一眼万年。
“好了。”荀言退开一步,“不如陛下到外头去罢,午膳尚温着,可以谈完后用。”
点点头,两人便去外面坐着了。牧宸顿了顿,迟迟没有开口,因为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讲起。
“陛下可是对和亲一事,有所疑虑?”
“是。”他接话道,“言卿昨晚说,只有朕可以,是,言卿心中所想么?言卿也希望,朕能够娶西夷王女为后么?”
荀言指节扣了扣,“是。陛下也知,此举可为大魏复兴铺平道路。否则,若是拒了,西夷一怒之下举兵犯境,或是转头联合单于氏卷土重来,都将是一场浩劫。反之,若是西夷见王女被迎为皇后,后宫之主,自然感受到了诚意,两方联合,收回失地指日可待。”
“朕知道,朕是说……”牧宸不耐地挥挥手,却又是没有说下去,“非朕不可?”
“不然,陛下既无子嗣,也无兄弟,四皇叔年事已高,均非良配。再不然,臣今年二十有三,也未婚配,也可迎娶王女,陛下若实在不愿,臣亦可……”
“够了……”他有些颓然,他知道自己总是说不过她,他也知道这事没有挽回的余地,可总是抱着一点可怜的希冀,或许只是希冀她的神情能有些许动摇。
“陛下?”
“这些道理,朕都明白。朕不会让你这般做的,只是,”他觉得自己彻底败了,或许一开始就没有胜的希望,“只是朕尚不想立后,国之未兴,何以家为?”
“那不如将立后看作兴国之路的一步。”荀言倒好茶推给他,“自古帝后深情者鲜,不过为了名与利,陛下若不喜,允其在后宫做名义皇后便可,往后纳妃封嫔,并无干系。”
字字珠玑,字字诛心。牧宸分明听着那许多教诲,明知帝王多薄幸,皇家无深情,却还保留着一丝年少的天真执着,而这一点,在她这里,溃不成军。
这之后牧宸没再说话,两人用完了沉闷的午膳后,荀言便走了。这之后明面上牧宸也没有应允要立王女为后,也没有否决,只是在静静等着半月后使臣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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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期至,珠王牧徽带着使臣上朝觐见。使臣带来了西夷的特产珠宝水果,牛羊马匹,官话也说的字正腔圆,颇具诚意。最后还介绍了西夷王女,是他们王上的掌上明珠,并希望可以组织一场女眷的宮宴,让她以此面圣。
牧宸一一应了,并允诺会善待王女,宮宴也立刻派人去筹备,就在两日后的晚上。
荀言觉得或许牧宸已经彻底想明白,或是认命,也不再担忧,晚宴安排了不少大臣的女眷,可以说也为他之后选妃作了准备。
当晚,丝竹不绝于耳,舞姬婀娜动人,觥筹交错,女眷们开始诗词接龙玩乐,西夷王女不懂,便只是看着,不时会转头问问牧宸。
“陛下,你们大魏的女子都如此出色吗?”她不过一个及笄的少女,官话说的还不是很利落,但双眼放光,炯炯有神地望着新奇的事物。
牧宸不知想到了谁,笑了笑,“是的,有些女子,男子都不及。”
“那,那陛下是不是会嫌弃弥弥?”少女脸微红,看得出,虽是初次见面,但她对牧宸这个少年天子甚是满意。这并不意外,毕竟他也是多少贵女的梦中情郎,更何况还是九五之尊,后宫未立,一旦入宫便会有无尽荣宠。
荀言有些担心,她身体向前未倾,已经准备好去解围了,没想到牧宸的接话很顺滑:“不会,弥弥是西夷王女,自然带着和大魏女儿不同的风采,是独一无二的。”
少女小脸都羞红了,转过去假装看乐舞。牧宸这边应对晚,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另一侧的荀言,然后饮了两钟酒。
又过了些时候,牧宸称酒力不济,先行回寝殿歇息。时机甚好,既不怠慢也不拖沓,之后女眷们也可放松下来各自交谈娱乐。荀言听他说酒力不济,本想跟上去看看,顿了顿,只是对阿福耳语几句便走了。
牧宸出来吹了吹暖风,本来没醉倒也微醺了。他回到寝宫本是准备沐浴完入睡,却靠着浴池便昏昏沉沉有些睡了过去。
他看到荀言走过来,温柔地拉着他的手,为他宽衣,然后轻轻抚摸他的胸膛。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一碰就是一阵热流,惹得他一激灵。
“你别……”他呼吸急促了些,赶紧捉了她乱动的手,然后看到她含笑的目光,气极就将她翻过来抵在墙角,正作势要吻下去,却忽然觉得肩膀一凉。
他惊醒,看到一个眉目温顺的宫女,衣裙濡湿,不知何时进了浴池,正被他抵在墙角。他立马甩开,“什么人?”
浴池撞得有点疼,她又没站稳,喝了几口水,“奴家……奴家是福公公叫来服侍陛下沐浴的……”
他早已不是稚童,立刻明白了这个服侍的意思,“朕不需要任何人服侍,出去!滚!”小宫女吓得也不顾全身湿漉漉的,哭得梨花带雨便跑了。
牧宸冷静了一会儿起来更衣,越想越气,阿福自然不会平白给他塞女人,美其名曰“服侍”,其实不过是教习宫女。不用细想,他也能知道这种事会是谁的主意。
他立刻让人叫了荀言过来,这一次他怒火滔天,已不是她几句话便能安抚住的。
她本来也是赌一把,她甚至还给了那个宫女一些安神的香料,她觉得若是他经历了人事,或许便不会再抗拒立后。而退一步讲,这也是在逼他,他要给这个宫女名分却不应在这时,那么立后势在必行。
她也知道,自己触了逆鳞。
“荀爱卿,管的甚是宽广,朕的私事也需要你插手?”牧宸俯视着跪着的她,语调低沉。
他从不这般叫自己的,从前叫言哥哥,人前叫言卿,偶尔会连名带姓喊她,偶尔会偷偷叫她不语。
“臣……”什么样的辩解,都很无力,她张了张嘴,便又不说了,只是跪着,伏着头。
“你觉得,朕要立后了,却还未经人事,所以找人教习一二?恩?”他蹲下来,右手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不想她却闭上了眼。
无话可说,任人宰割。
他突然就很想做那梦中未尽之事,他想让她真切感受到他满腔的怒火。
“臣,罪该万死。”然而口齿伶俐的她一句也没有辩解,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双眼睁开,清澈见底,毫无波澜。
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他的火气也没了,冲动也没了,此刻他只想看看她的心,是不是和她的双眼一般,已经死了。
“朕,不会降罪于你,你知道的。”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榻上,,“你走吧。”
荀言就这样走了,而牧宸觉得身心都被掏空了。他甚至觉得今晚这般讨好着王女的自己像个笑话,明明只是因为她忧切的眼神,不想让她操心罢了。
他想起弥弥古丽问他的那个问题:
“陛下,是不是已有心仪的女子了?”
他当时打着哈哈,“这天下优秀的女子,皆是朕心仪之人。”
然而这个“优秀”的衡量标准可能太高太高,以至于他自己都高攀不起。
他没有想到,事情比他想的发展得更快。
没过两日,宫中便有了传闻,说是皇上为了顺利迎娶西夷王女,已经召请了教习宫女。阿福看到当事人眉头深锁,又想到那天哭着跑出来的小宫女,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如今已难以遏制。
毕竟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应当遏制的恶言。
“她在逼朕,对么?”牧宸目无焦点地看着远方,“依仗着,朕对她的欢喜。”
阿福立于一旁,主子问的事,往往不过是自问,他不知道如何作答,而牧宸心中早已有答案,只是不愿信。
“这样也好,也好。”牧宸看着荀言呈上来的,那日宮宴的画像,她的左手画已经与右手一般灵韵了,弥弥古丽那羞涩又娇憨的样子跃然纸上。可是即便看着画,他想到的还是她的面容。
终究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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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这样顺理成章,并没有人知道这个中经历了多少曲折。十日之后牧宸便把婚期定了,将迎娶西夷王女弥弥古丽为皇后。西夷与大魏将结百年之好,而来年收复失地也愿意助一臂之力。
“你,满意了吗?”这一次,牧宸没有召见她,而是直接便服跟着她下朝来了她的别馆。
别馆并不像寻常府邸那样华贵,只是一些简单的陈设,还有种的红梅与常青树。他已经许久没来了,上次来他还是个拽着她衣角的孩童。
荀言默默地行着招待之仪,她对茶道也颇有研究,一掀一盖都是优雅与端方,茶泡好后倒入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不是臣是否满意,而是陛下是否满意。”
他不满意,就像一个怄气的孩子。
他此刻并没有心思去品她用心沏出来的茶,而是灼灼盯着她,问道:“你,为何要逼我?”
仿佛情景再现般的对话,荀言抖了一下。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双悲伤的眼眸。他是她看着长大的少年,她教导他很多年,却从不彻底违背他意愿做事,总是循循善诱的,像一个好夫子。然而这一次,他固执了,她也急了。
如果用冰冷的话语打发,告诉他“因为这是正道,这是为国大利之事”,他是不是还会那样性情大变,走向灭亡?
牧宸两只手捧起她的脸颊,再一次,逼她看他。
她的双眼,同样哀伤。
荀言叹了叹,轻轻抱住了他的头,让他埋在自己的肩窝里,“对不起。”
哀莫大于心死,可是他即将埋葬的心因为这一句话,复燃了。泪如泉涌,他伏在她肩上泣不成声。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说不得,他爱她想把她揉进骨子里,捧在手心上,却怎么也做不好。
他不想立后只是因为,她才是他心中唯一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