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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一幕 爱弥儿 ...

  •   有一天,爸妈对小木偶奇奇说:「你长大了,该去上学了。」

      「上学?为什麽长大了就必须去上学呢?」奇奇问。

      「上学才可以学做人啊。」爸爸说。

      奇奇觉得有些奇怪,他一生下来不就是个人了吗,为什麽还得去学『做人』呢。

      妈妈看到奇奇困惑的样子,就说:「小孩子们都要去上学,才能学到足够的知识,将来才可以当有用的人。」

      木偶奇奇不知道为什麽一定得要当『有用的人』,不过听爸妈这样说,应该理所当然是件好事,『有用的人』八成是一个应当去争取的好标签。而且反正他也习惯『听话』了,於是就不再问下去,乖乖准备去上学。

      这次要扮演的角色可不简单,算是奇奇所要正式扮演的第一个社会角色,这种角色可不是只要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就行。

      去上学之前,妈妈就跟他一起到克阪小学去注册,交了文件交了钱,排了好几个长长的队之後,奇奇就得到了一个崭新的标签叫做『学生』。妈妈买书包,买制服,买铅笔,买皮鞋,还买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其他东西,以符合这个标签上所写着的新角色,感觉上就像是个演员要正式登场的样子。

      到学校的第一天,课都还没开始上,导师就先给他们贴上了『克阪小学的新生』,『一年六班』的标签。训话时,告诉全班学生他们现在有了『服从导师』,『学生责任』与『班上荣誉』等等的新牵线。

      奇奇基本上已经习惯当木偶了,所以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点兴奋。

      看看周围的同学们,也几乎个个都是木偶了,只有少数几个还有点小男孩小女孩的样子,他们被吓得很厉害,其中有两个还在哭。而他们的爸妈在一旁,显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为他们的孩子竟然排斥接受标签与牵线而感到羞耻。既然大家都跟他一样,奇奇对於自己变成木偶这事,也就不再介意了,反而觉得自己变成木偶才是正确丶神气的事。

      开始上课了之後,学校师长开始画出了许多格子,并告诉他们,谁应该待在格子中的哪个部位。

      像是『学生』是个格子,而『用功读书』是奇奇他们该待着的地方。『师长』是另一个格子,而『尊敬师长』,是奇奇这个格子中的人应该对那个格子中的人采取的态度。『班级学校』也是格子,而『爱班级,爱学校』则是他该待的部位。

      这些格子与位置的互动观念,很快就成了他的新标签与新牵线。大人们说如果做得到这些,就可以荣耀的被贴上『好学生』的标签,做得差劲的就得被贴上『坏学生』的耻辱标签。

      这就像是要准备去玩一个复杂的游戏,得先花好多时间去了解每一个棋子与格子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玩得好会有奖赏,会被众口称赞;玩得糟糕也要被罚,被人瞧不起。

      如果只是学习点游戏规则,以方便接下来玩游戏的话,那奇奇倒还可以理解。

      可是在这个地方,老师们却似乎以为教导这些『游戏规则』,就是教育的全部。为了『充实教育内容』,他们把游戏规则弄得复杂精细无比,却不大肯给奇奇他们时间,去享受玩游戏的快乐。

      ─── ●●● ───

      本来,奇奇是很喜欢小动物的。

      比如小麻雀,他一向喜欢试着跟它们做朋友,看着它们的一举一动,猜想着它们正在想些什麽,希望能更了解它们。

      曾经有一次,一只麻雀明白了奇奇的善意,对他表示亲近,会在他身旁大胆跳来跳去,接他丢下来的面包屑,对他表现出与别人不会有的亲近时,那真是非常美妙。

      原本以为上了学,在课堂上老师就会教他更多关於这些小动物的秘密,以及和它们相处的好办法。可是当老师提到麻雀时,却是这样:

      「麻雀,又名霍雀丶瓦雀丶琉雀丶家雀丶禾雀丶宾雀等等,属於鸟纲雀形目文鸟科山麻雀属。」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画上纲目科属种的枝状网路,标明它们的关系:「要记好了,这个很可能会考!」

      老师继续用没感情的平板声调说:「麻雀广泛分布於欧亚大陆。它的特徵是体长14公分左右,体形短圆,具有典型的食谷鸟特徵。什麽?你问我什麽是『典型的食谷鸟特徵』?麻雀这样不就是了?别告诉我你没见过麻雀。」

      接下来又冷冷的继续:「雌雄形丶色非常接近。喙黑色,呈圆锥状;跗蹠为浅褐色;头丶颈处栗色较深,背部栗色较浅,饰以黑色条纹。脸颊部左右各一块黑色大斑,这是麻雀最易辨认的特征之一。」一面念,一面在一张破旧发黄的海报上,指了指麻雀的各处特徵,然後突然又停下来:「左边第二排的那位同学,你,对,就是你!告诉我什麽叫做『跗蹠』。什麽?不知道?没听课那你刚刚还跟人讲话,拉拉扯扯的?站起来,给我接下来念『麻雀的习性』的那一段!」

      然後,就听到一个幼嫩而生涩的僵硬木偶声音在念:「麻雀的习性:麻雀多活动在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性极活泼,胆大易近人,但警惕非常高,好奇心较强。多营巢於人类的房屋处,如屋檐丶墙洞;在野外,则多筑巢於树洞中……。」

      天哪,真无聊。

      他还没有念完,奇奇的注意力就已经撑不住了,眼神和思绪都开始飘向窗外。

      「这一段有没有问题?」同学终於念完了,老师的一句话打断奇奇的白日梦。

      班上一阵沉默。

      谁都懒得问老师问题,因为无论怎麽问都只会有些死板的回答,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师似乎早就知道,不会有人有问题可问,於是说:「既然没有问题,那我要问你们了。你们说,麻雀是益鸟还是害鸟?」

      又是一阵沉默。

      谁都知道答案若不是书本上的,就是老师自己认为的。而这问题的答案课本上没写,谁会晓得老师是怎麽想的?

      「都不知道是吗?」老师有点得意的提高声音:「麻雀是杂食性的,既吃榖物也吃害虫%I12还菅芯浚缘墓任锸勘群Τ媸恳陨傩悦闱靠伤闶且婺瘛2还锾熳谑栈窦窘谑保蛭孀咏仙伲运悄鞘背缘墓任锖芏啵菀赘撕δ竦挠∠蟆!

      总而言之,这一整堂课,就是在教他们用格子框框把麻雀套住分析,贴上各种标签,最後搞清楚拥有这种标签的动物与人类的关系,是『好』还是『坏』,以决定人类遇到它们时所该采取的态度与动作。也就是一根牵线,这样,『认识麻雀』的一堂课便完成了。

      奇奇好失望,从此对生物这门学科再也没了兴趣。

      这种课,就像是有人在说:「我介绍你认识某某人。」

      然後给你看一张这人的放大画像,详细为你指出这人的发型,体型,衣着,五官特徵,并把它们归类。

      接着告诉你这人的姓名,绰号,生活习惯,家住何方,有几个兄弟姐妹,爱吃什麽之类的。

      然後再把这人的兴趣归类到看电影,踢足球,打电动跟搜集模型。并归类一下他的个性,说他是活泼好动,交游广阔,或是天真直爽等等。

      最後和你研究一下跟这人做朋友对你有没有好处,应该尊敬他还是鄙视他,然後用个考试,确定你把这些资讯全部记熟了之後,就拍拍你的肩膀,说:

      「恭喜你,现在你已经认识他了。」

      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但就是这样,所有的老师们都觉得理所当然,认为这才是正经的,严肃的学问。

      於是由班级丶学校开始,无论感性如一首诗,理性如一门哲学,大到地球宇宙,小到元素原子,老师们都很有计画的,把世间的所有万事万物都分门别类,放入格子,贴上了标签。并用天真的眼神与崇拜的语气,告诉他们,古代的伟人和聪明人是如何在注解这些标签的:

      「……伽利略是伟大的天文学家丶物理学家。他实在是个天才,不但发现了惯性定律,研究质量与抛物线等等,建立了近代力学。还发明了天文望远镜丶温度计和钟摆,利用望远镜发现了土星光环,太阳黑子与月球表面的坑洞等等。所以近代以来,人们都在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伽利略发现了新宇宙。』现在,让我们先来看看望远镜的制作原理……。」

      老师们虔诚的神情与认真的态度,让孩子们都认定了这些注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却老是忘了这些知识,都是那些天才们自己观察尝试,自己摸索,直到找出一套可行的方法才能发现的。

      他们这样努力的向这群小木偶们解释着格子丶标签丶权威注解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就是这样,是单纯由标签丶格子与牵线所组成的。

      本来,这或许可算是一个有系统去了解新事物的好方法,但问题就在这系统本?ED渐渐变成了学习的目的。而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在这套系统之外,还有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世界在那儿。

      当然,实习课程与观察自然的功课并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比起那些抽乾了水分养分的『泡面学问』,这些实习与观察课程所占的比例实在太小了,而且考试也不会考。

      所以包括老师在内,大家都把全副精神放在『泡面课程』上。而吃撑了『泡面』的学生,即使是面对着自己本来有兴趣的营养佳肴,也常常不再有胃口多吃。

      於是奇奇每天上学,老师们就拿出很多种不同名称包装,但口味都很类似的泡面叫他们吃。如果有人吃不下,老师们就会拿出一个漏斗装在他的喉咙上,然後硬灌下去。

      肯下功夫苦啃泡面的人最受老师欣赏,是班上人人钦服的对象;不肯被灌泡面,用力挣扎的人则是罪大恶极,大家都会往他身上贴像是『坏学生』或『大笨蛋』之类的丑陋标签。

      奇奇发现,只要他能正确的使用泡面标签上的语言,去称呼各种事物,他的师长就会称赞,父母就会骄傲。但如果他打算试着去直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去接触认识,去用自己的话来形容那些事物,只要他的意见稍稍偏离了正统标签上的说明,大人们就会开始紧张,想要硬把他的头扭到标签那边去看个清楚。

      奇奇真的很不明白,但他只觉得大人们都这麽想,应该总有他们的道理,所以也不敢反抗。

      师长们还很用心的教导他们画圈圈。

      大圈圈像是国家丶种族与宗教信仰,中圈圈是乡里丶学校与社会阶级,小圈圈则是家庭班级与死党。大圈圈中有我,小圈圈中有你,大圈圈内有中小圈圈,中小圈圈之间有斜圈圈,整个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圈与圈之间纵横交错,缠绵悱恻,复杂无比。

      但是这些还难不倒奇奇。他很清楚,只要表现认同自己的圈圈,努力咒骂攻击敌对的圈圈,就可以获得师长们的称赞与鼓励。

      这套标签丶圈圈丶格子与牵线的系统博大精深,繁复艰涩,光是搞懂都很困难。这使得小木偶们自然而然的起了敬畏之心,从此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与观察,只相信自己在标签上读到的东西。

      现在,即使我们将一只鸡贴上『猪』的标签,小木偶们也会无视於它用两脚走路,有鸡冠,会咯咯叫,有翅膀羽毛,到处啄食等等的事实,理所当然的说:「这是一只猪,没看到标签上写得清清楚楚吗?」如果有人提出异议,还会被它们嘲笑。

      老师们看到了小木偶们,对於标签与格子深信不疑的模样,觉得辛苦有了代价,感到十分欣慰。

      ─── ●●● ───

      本来奇奇的木偶生活一切顺利,他也算是个好学生。

      可是有一次,当爸妈出去作客,晚上一个人独自在家的时候,奇奇开始听到了微弱的唧唧声,从此之後,事情又有了变化。

      那种声音,很像是去年夏天,奇奇的爸妈带他去山上度假的时候,晚上窗外漆黑的草丛中传来的那种虫声。那次的声音并不微弱,简直可以说是嘈杂的,给了奇奇很深刻的印象。

      当时他曾经指着窗外问过妈妈,她说那是蟋蟀发出的声音,还说这是没受到污染的乡下乾净地方才会有的声音。

      「会是蟋蟀声吗?」奇奇想:「可是,我现在在家里,这里是工业区,这城市最灰暗的地方,附近连个小公园也没有,怎麽可能?」想不出结论,也就只有把这问题暂时丢在一边。

      但从此以後,这『蟋蟀』的声音就越来越常出现。

      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静,奇奇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开始听到持续不断的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忽视,竟渐渐的变成了人话:

      「我不要这样活,我不要这样活!唧─唧唧,这样活着没意思!」

      「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唧─唧唧,我不要当木偶,我要当小男孩!」

      到了最後,甚至是绝望的呼喊:

      「唧─唧唧,救命,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救我!」

      奇奇非常害怕,这蟋蟀说的话太恐怖了,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些事情。於是他决定避免独处,晚上只要没事,就去看电视,或打电动玩具打到精疲力尽才去睡觉。

      他开始不敢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待着,总跟一群朋友混在一起。如果非得独处不可,奇奇也一定要把音响的声音开得大大的,声音大到邻居跑来跟他爸妈抗议。爸妈不管对奇奇说理也好,臭骂也好,他都还是不肯把声音弄小,即使他自己也并不真的怎麽爱听那些音乐,但这至少可以帮助他盖过那只可怕蟋蟀的声音。

      有一天晚上,爸爸接到了伯父的电话,没讲几句之後脸色立刻变得很严肃,说是伯父家出了事,拿了上衣之後就匆匆出门了。

      直到午夜过後,爸爸才又回来,脸色发青,一脸沉重,面对着坐在沙发上,根本睡不着而一直在等门的妈妈和奇奇说:

      「我哥哥的女儿,奇奇的堂姐密云……她……她过世了。」

      「真的死了?」妈妈吓得脸色发白,这还是奇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

      「密云堂姐……死了?怎麽会?她才十八岁啊!而且不到三个月前我们还见过她,健健康康的要去跳新学的舞呢,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麽病的样子啊?」奇奇的脑袋开始变得混乱。

      其实他跟堂姐并不十分亲密,一年大概也就见个四五次面,见到时也不过是打打招呼,客套的稍微聊几句而已。但这是同辈亲友中第一个死去的人,而且十分突然,所以还是对奇奇造成了很大冲击。

      在奇奇还在呆着的时候,爸爸把妈妈拉到後面房间去,叽叽咕咕的低声讨论了半天,奇奇也没怎麽注意,他一直都只是在反覆的想着关於堂姊的点点滴滴。

      她一向乖巧温柔,长得好看,多才多艺,功课又好,是奇奇同辈中最优秀的一位。伯父伯母每次一提起来就骄傲不已,什麽都要给她最好的。在奇奇眼中,密云堂姊根本就是天之骄女,还偷偷的嫉妒过她,而现在,竟然一下子就说她死了。

      等爸妈从房间里出来,奇奇问爸爸这到底是怎麽回事,爸爸的脸色怪怪的,只说:

      「是车祸。已经很晚了,我也累了,别再问,快去睡吧。」

      奇奇听话去睡了。只是因为受了刺激,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才勉强睡着。

      在堂姐的葬礼上,她的棺盖是盖着的,所以奇奇没能见到她最後一面。只见到一群亲友们围绕着伯母,正在说着不痛不痒的安慰话。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伯母没有化妆,双眼通红,也没有了平常那总是要盖过别人,自认胜人一筹的那种气势。她正瘫坐在灵堂前的地板上,激动的哭着念着:

      「……就这样丢下我们啊?……密云……太可怕了……狠心哪……」

      伯父母从来最注重礼节教养,虽然大家早知道她会伤心,但没料到她竟然会这麽的激动,而且难以安抚。这种有点失控的气氛实在是很糟糕,因为伯母没能完全按照剧本演出,使得正在安慰她的亲友们,也都显得有些尴尬。奇奇看不下去,决定走出去溜一圈再回来。

      才刚出灵堂,在殡仪馆的走廊上随便走着,正要左拐,就看到脸色难看的伯父,正在和一位陌生的长辈靠着墙角在谈话,只听得伯父说:

      「老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麽?我们没少给她吃穿享受,更没少给她爱,要求她上进有什麽不对?竟然……她竟然……说是我们毁了她!把她变成什麽木偶,弄得对人生再也没了期待!她……不但要自杀,还选了……跳楼……这麽激烈的方式,说她恨自己的这副木偶躯体……要毁……把自己变成那样……」说到最後,声音也开始抽噎起来。

      「唉,想开一点吧,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啊。」那位老师拍拍伯父的肩膀,表示安慰,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本来就是多少都会有些叛逆,而且还有考试和升学的压力,所以自杀……」

      奇奇已经听不下去了。这时他的脑袋已经像是被大炮轰的一声,全乱了。

      「不是车祸,密云堂姐是自杀死的!自杀!而且还是跳楼!」他只是一直反覆的想着这件事。

      葬礼结束了。

      对於参加的大部分人而言,这只代表严肃的那号表情终於可以松懈下来了。可是奇奇却没法轻松起来,倒不全是为了交情不深的堂姐的惨死,而是为了他自己未来的命运在担忧。

      「唧─唧唧,我要自由!我要做小男孩!不然迟早也会被逼死!唧─唧唧!」从葬礼回来後,那只『蟋蟀』的声音变得更大,出现得更频繁了。奇奇只得拼了命的让自己分心,不能让自己安静一刻,不然的话『蟋蟀声』就一定会出现,让他惊惶不已。

      「可怜的堂姐,一定也是被这可恶的『蟋蟀』给活活逼死的。」奇奇已经习惯了木偶生活,所以他认定是这『蟋蟀』的不好,它才是生活的破坏者,必须尽力去压制。甚至有可能的话,杀死它。

      在『蟋蟀』的持续侵扰之下,奇奇的压力变得很大,动不动就会胃痛,脾气也越来越差。

      爸妈和外婆却只是互相警惕,说:「奇奇快上高中了,也要开始进入反抗期了。」

      ─── ●●● ───

      就在这苦恼的时候,他遇见了陆其诺。

      陆其诺是高中校刊社的社长,活泼好动,颇有鬼才。

      他的身材高挑瘦长,长相最多只能算是五官端正,在班上的成绩,除了国文之外也都只是一般,但却很受女孩子们欢迎。在社团中他是点子王,总是不按牌理出牌,十足的个性派,常常会突发奇想的要拉人做些怪里怪气的事。

      第一次见到陆其诺,就是在奇奇正在考虑要不要加入校刊社的时候。

      说是『正在考虑』其实也算勉强,那时的他虽然人在校刊社的摊位前面,眼中也正在看着校刊社的海报,但心里却在打算着也许足球社会更有意思,再不然找个女孩子多点的社团也不错什麽的。

      正犹豫间,陆其诺却冷不防的从後面拍上了他的肩,奇奇吓了一大跳,一转身,陆其诺的姿态却突然放低,做出哀怨的样子,说:

      「哥儿们,到底决定了没?你不累,我看着都累死了,爽快点吧?嗯?算我求你?」

      看到奇奇被他震住了,立刻在嘴角边扬起了一个得逞的微笑,说:

      「那就来我们这儿吧!放心,我不会卖了你也不会吃了你的,还有得你玩的呢!这里不坏的啦!就这麽说定!来,把你的班级姓名写在这里,对,就这里,还有这里。好,记得星期五中午吃完饭来社团报个到,没问题吧?那就这样了,拜拜。」说完人一闪就不见了。

      於是,奇奇就这样莫名奇妙的成了校刊社的社员。

      这并不希奇。

      校刊社中的所有人,无论男女,几乎都是直接或间接被陆其诺给『拐』来的。可以说,若是没有他在的话,这校刊社还真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无聊社团,但只要有他在,那绝对是生气勃勃,鸡飞狗跳,精采得让人应接不暇。

      今天奇奇刚进社团,就又听到他正在拿别人最近投稿的新诗在开玩笑,做出捧心皱眉的样子,用着夸张的语气,挤眉弄眼的在念着:

      「……啊─,
      在那华丽孤单而疯狂的温柔之下,
      有着藏不住切不断的,
      无时无刻扭转反刍着的,
      ──心窝。」

      念到别扭的『心窝』两字之时,全社终於忍不住爆出一阵狂笑。

      有个和陆其诺同年级的学姐好不容易笑完,擦了擦眼角,说:「陆其诺,你这样不太好吧,学校里肯投稿的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你再笑他们,要是传了出去,我们可就更没稿子了。」

      陆其诺蛮不在乎的瞟了她一眼,反而更嚣张的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说:「如果妳说这话时,能把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笑容给收拾整理一下,我想一定会更具说服力。」

      说完一群人又大笑了起来。

      陆其诺突然又在桌子上盘起了腿,正襟危坐,一脸正经的说:

      「这种蹩脚文章,他们不想投最好,因为我根本不想登。」停了一下,又说:「真不知道为什麽,有些人就喜欢写这种用很多很多形容词堆砌起来的文章或诗。这样很美麽?我就看不出来,有时一整句长得半死,好不容易读完,才发见这整句其实也只是另一个 『形容词』。」

      「说是『堆砌』还算客气了,那根本就是乱扔。在那浩瀚的形容词大海中,还得从一堆像是出了连环车祸的可怜 『意象』中找出主题,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啊。而就算你努力挣扎,浩劫馀生,没被溺毙的看完了文章之後,通常也只会发现它其实根本没什麽内容。」
      「每次看完之後,我的感想都是:『混蛋,又被骗了。』」说完无奈的耸一耸肩,摊了摊手:「有我陆其诺在主持的校刊,就不登这种苍白无聊又不知所云的白痴玩意。」
      奇奇听得一楞一楞的,觉得就算是自己的国文老师,也没能说出过这麽精采直接的评论。但一听他说决定不登差劲的文章,他又有些担心了起来,心里佩服得要命,嘴里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学长,我们毕竟还只是高中生,大部分人文章写得不够好也算是正常的。你是有才华的人,我们都知道,但其他人不是啊,不能单用你的标准来衡量大家,这样反而不公平。」
      陆其诺眯着眼看了看奇奇,把他看得有点毛毛的,说:
      「穆奇,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如果我能把自己捧得高高在上当天才,睥睨一下其他同学,那当然是很过瘾啦,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後来看了半天,我却发现并不是自己多有才华,而是别人落後太多了。」
      「别人落後?什麽意思?」奇奇皱眉问。
      「你自己说说看,在国文课上,老师都在教些什麽?怎麽教的?」陆其诺说:「他们就抱着那一两本书,整学期整学年的教着,把一篇篇好好的诗和文章用各种分析方式,碎割得四分五裂,再加上各种巨细靡遗的龟毛式解释,还要外带作者的履历表甚至八卦传闻,全都非给你们一气全灌下去。」
      「这种教法,教出来的学生能写出真文章才怪。」陆其诺无奈的摇头:「这就像是明明有一个美女站在你前面,你不去搭讪或找机会直接认识她,却去研究她的身高多高,体重多重,三围多少,父母是谁,家境如何;或是拿出一张女人的解剖图来,研究她和一般女人有何不同;或她为什麽是个美女,是因为她鼻子够挺,腿儿够长,气质够骚,还是因为她的眼睛够大这类的问题。」

      「这些问题当然也不是不可以研究,但当一个人认识了美女之後,当然就会自然而然的,会有机会把这些问题的其中一些搞清楚,而就算他一直都没能真搞清楚这些问题,只要他能开始与她交往,跟她有了,嗯哼,□□上,或精神上的交流,那麽这些问题也就不再重要了。」说完还叹了一口气:「唉,让那些老师教你们欣赏文学,就像是叫一个人拿着美女的解剖图去学着欣赏美女一样。」

      「要会写文章,得先读文章;要会读文章,得先会欣赏。欣赏文章就像欣赏美女,是件很开心很自然的事,才没老师们教的那麽别扭。我不过是读我自己的,写我自己的,根据的不过是我自己的经验想法,没去理过那些理论。」

      「结果呢,老师们教完一本书时我已读了几十本,而我写出来的文章,也轻易的就被你们说成是好作品。这是我的天才吗?不,这是因为别人都陷在泥坑里了,当然我这在泥坑外面的人就显得脚步轻快了。」

      奇奇他们听了,全都佩服到了极点。於是校刊社的人,都愿跟随陆其诺,学习他那『勾引美女』式的文学欣赏方法。

      陆其诺很高兴,有时会带着他们旷课去玩,但更多是旷课去逛书店,看书展,滔滔不绝的跟他们解释着一切。

      刚刚接触到真正文学世界的奇奇,兴奋的要命。这是第一次,他心中的蟋蟀不再抗议,甚至赞成他的决定,他是真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是这麽的接近自由,只觉得无比轻快。

      ─── ●●● ───

      在校刊社中,还有一个人物是奇奇特别在意的,那就是与他同年级的郝仙女。

      郝仙女的名字俗气,长相平凡,身材平板,只有她的声音清脆好听,是其他人比不上的。她其实不常在校刊社,第一次见面是在校外聚餐时,那时她穿着白色的T恤,後面还有两只珍珠色的小翅膀,感觉上好像正在扮演什麽漫画人物似的。

      刚认识时,奇奇第一眼就注意到她,而且移不开眼睛。

      不是因为她的打扮,或是她做了什麽惊人之举,而因为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小女孩!没有比这个更稀奇的了。

      除了年幼的幼儿之外,奇奇这辈子还没见过真人,大家都是各式各样的木偶娃娃。陆其诺已经是最接近真人的一位了,有许多活泼的表情动作,奇奇也就是这样被他吸引来的。但一个『完整的人』,真正的女孩,完全没有人偶的样子,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震撼!

      「难道这麽多年的教育,都没能把她变成木偶吗?她到底是怎麽办到的?」

      奇奇很想知道,她为什麽能够这样轻松自在的当小女孩,所以想尽了办法要与她熟识。

      奇奇刻意与和她同班的男生套交情,以打听她的事;在社内分组时他偷偷换了标签,好把自己变成与她一组。直到他开始发现,自己没事就会去她班级附近晃荡,好来个不期而遇;一天见不到她就浑身不自在,想不顾一切直接冲到有她在的地方时,他知道自己是在恋爱了。

      陆其诺很快就发现到了奇奇的企图,私下对着奇奇,大声的取笑挖苦了一番他欣赏女人的眼光之後,拍拍他的肩膀说:

      「刚才那是开玩笑的,别生气啊,喂,笑一个。郝仙女确实是个好女孩,你既然是认真的,那就好好加油,我支持你!」

      其实听到陆其诺对於自己眼光的揶揄,批评郝仙女的外貌如何,穆奇的感觉并不是生气,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私底下其实一直在担心,若是陆其诺也对她有兴趣,那麽他自己一定不会是对手。
      从此陆其诺就会三不五时的给他与她独处的机会,挤眉弄眼的把他们送做堆。这下子,没多久整个校刊社,除了郝仙女本人之外,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了奇奇的心事。

      郝仙女与陆其诺很不一样。

      陆其诺活泼,她却很沈静;陆其诺耀眼,她却是一点也不显眼。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当着她的小女孩,好像这就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一样。陆其诺会让人佩服甚至崇拜,让人热血沸腾的想要追随他,跟他学习;而郝仙女却是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什麽都不做,也会让奇奇觉得如沐春风,而不忍离开。

      奇奇也问过她,为什麽可以一直当小女孩,她只是说:「别太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也别刻意去反抗他们,只是这样而已。但这样,我就有很多时间做我自己。」

      她一直平静愉快,对人没有要求,从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当别人都在埋怨天空乌云四合,下起大雨时,她却会很高兴的指着外面告诉你说:「你看,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正在淋浴呢,它们好久没有好好洗澡了,看它们多开心啊!」或着是:「你看,天上这些云的变化好快,好漂亮,像是一幅活着的画一样!」

      奇奇发现,只要在她身边,他就可以很轻易的做回自己,不用想着怎麽应对,不必说着言不由衷的谎言,不用板着身子装腔作势。在她身边的穆奇,可以很容易的变回开心雀跃的小男孩模样,而她永远不会因此而责备他。

      她虽然没有给过奇奇任何承诺,但至少已经把他当成她的朋友在看待了。而初恋的奇奇,也只满足於可以经常见到她。偶尔跟她交谈个几句话,就可以回味一整天,而一直不敢更进一步。

      ─── ●●● ───

      一天早上,奇奇上学正要进校门,却看到陆其诺躲在门外一个阴暗的角落,正在跟他招手呢。

      奇奇走了过去,陆其诺神秘兮兮的把他扯到一旁,对他说:

      「喂,今天别去上那些没用的垃圾课了,跟我一起去市中心好吧?告诉你,上次我用笔名『灯芯』投稿文学杂志,被刊出来的那篇文章,编辑很欣赏,我们通过了几次Email,他说这次社庆时,可以介绍我认识一位诗人,说他也有兴趣认识我呢!就在今天,市中心,上午十点半,一位真正的诗人!说不定还一起吃午饭呢,你来不来?」

      奇奇的好奇心被完全的勾起来了,他怎麽肯错过呢?於是他不顾後果,跟着陆其诺逃了一天的学,就为了去见见那位诗人。

      诗人很风趣,没有架子,聊了很多他以前的写作经验,也给了他们不少有用的建议,大家都很开心。

      但回家之後,麻烦来了。

      逃学一整天没请假,老师打了通电话通知家里,还提到了穆奇同学之前就不时有旷课的情形。奇奇被愤怒的爸爸罚跪在门外,妈妈也哭着吼着要他改过。

      奇奇结结巴巴的解释了一切。

      听在爸妈的耳中,却认定了平常表现乖巧的小奇奇,都是因为交了『坏朋友』才变成这样。一气之下,妈妈跑去学校追究责任,结果却促成了陆其诺的被退学。

      陆其诺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连声告别也没有。而校刊社也从此名存实亡,谁都再也提不起劲来搞什麽活动。

      奇奇被吓坏了,因为他的关系,害惨了陆其诺,社员们也都被记了不少大小过。他不敢常进校刊社,因为怕面对其他社员,更不敢和陆其诺连络。他甚至不知道该怎麽跟郝仙女解释。

      校刊社算是这样散了,本来就不是社团常客的郝仙女,现在更是难得一见,而他又没理由可以单独约她出来。即使约她出来,他又能说什麽?说这一切的灾难,都是他搞出来的?虽然想念郝仙女,想得像是要把他的命都抽乾了,他还是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去见郝仙女及其他社员,向他们坦白一切。

      因此虽然不喜欢,他的生活还是只得『回到正轨』,过着以前那样的单调日子,再不敢妄想去得到自由。而他心中的『蟋蟀』,则不出所料的又重新开始抗议了起来,但奇奇这次不敢再去顺着它。

      就这样,慢慢的,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木偶奇奇原来周围的自然世界,一片片的消失了。代替它的,是一片片贴满标签的,平面的布景世界。现在的穆奇,已经完全的活在了布景之中。

      而大家都说,奇奇现在学得很好,这样下去一定有出息。

      「原来学习这些就是学『做人』,学好了这些就可以做『有用的人』。」奇奇苦涩的笑着想。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的生活也越来越空洞,越来越像没有水份养分的泡面。

      每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奇奇经常会忍不住去想念郝仙女,想念陆其诺,想念那个原来有滋有味的自然世界,那个没有标签丶圈圈丶格子与牵线的,没人会说他好他坏,应该不应该的世界。

      「如果我还可以是个小男孩,那该有多好啊?」他想。

      可惜他也知道,他现在已经快要『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任性。

      他默默的服从了社会对他的束缚与要求,却忍不住会去羡慕崇拜一些离经叛道的角色,比如故事书中的海盗或冒险家,电影电视中的盗贼丶漠视法律的动作英雄或是电脑骇客等等。只有在看着那些不切实际的角色,自由快乐的过生活,才可以让他觉得好过一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一幕 爱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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