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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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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人,她的消失不会惊动这世间一土一尘。
——婠婠离开百岁城的时候这么想。
细雨染黑了官道,道路静默,洇湿了路边的杨柳,柳枝吐露。不知是哪位名士亦在此时离去,城头有人轻轻吹起了渭城曲。
曲声落下来的时候,离人闻之驻足,行人为之落泪。
婠婠没有落泪。她假装是有人给自己送别,只闭眼坐在马车里,听着笛声越来越远。
其实说起来,回天越城,婠婠并没有什么漂泊游子归家的感觉,只是越京的朋友念她了,她便回去看一看。她觉得自己应该待不久。
车轮滚滚,不知滚动了多少里路。等到没有大道,就换骑毛驴,驽马。骑着骑着她忽然看见远山的景色十分好看,便驱马过去。
反正,归途也不必太赶嘛。她忽然反应过来。
小山清秀,却不足赏玩,她便访大山。大山清静,高耸,让人想要攀登,征服。她还在山中路过了一片长满莲叶的野塘。许是因为山中地势高,气温低,花开得比别处晚一些。婠婠做事随心,就打算等一等这塘花开。
她找到山里的人家想借住。开门答话的是个大婶,仔仔细细地把来龙去脉要住多久都问清楚了,才小心地打开门。
山中人户不多,房子想修多大修多大,宽敞得很,所以轻易就给她收拾出了一间来住,还给她拿了新的被絮。婠婠道谢后,大婶又给她洗了几个柑橘放进屋,房间里一下子就飘满了果香。
莲花在第一天没有开,花苞紧紧地,顶尖上有一抹可入画的红。婠婠在山头转悠,找到了两个兔子洞,一颗挂果的核桃树,还有枣树。
大婶的男人去镇上做工了,两个儿子在家,大儿已经娶妻,孩子三寸高,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晚饭用菌子做了汤,婠婠说香,他就别着小脸说:“是我找来的。”
婠婠笑着夸他:“真厉害!”小娃娃就害羞又得意地笑,笑了以后就敢蹭在婠婠身边说话了。
婠婠给他讲她去过的城镇,讲她遇到过的人和事,小娃娃听得满眼冒星星,一直问,“琵琶是什么样子啊?”“灯还可以那么好看吗?”“他们不种地,没有饭吃怎么办?”
晚上很久,小娃娃才被阿娘带回去睡觉,直到睡前都在嘀嘀咕咕,说以后长大了,要到处去看看。
第二天,莲花还是没有开。不过塘边有两支花苞已经张开了口。
小斧头跟在她后面,说要摘两片叶子回家蒸饭,他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向婠婠描述奶奶做的莲叶饭有多么好吃多么香,说到最后时忍不住抹了抹嘴巴,竟是把自己给馋到了。
山民靠山吃山,山珍野味鲜美爽口,而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般手里都有几招绝活。随便摘一张莲叶,她能蒸饭煮粥熬汤烫茶,要是配上肉,花样还能更多。
婠婠就跟着小斧头的话同他聊吃的,从莲叶竹筒聊到野果野花,聊完又聊野鸡鸟蛋,最后小斧头跟她约好,一起去山沟里摘葡萄。
婠婠久经历练的舌头在葡萄藤下战败,酸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偏偏小斧头还很兴奋,“今年的葡萄好大啊!”
第三天,婠婠下午才出门,到莲塘时莲花果然开了,硕大洁白,如玉无瑕,清香四溢。
婠婠喜欢莲花。她不懂出淤泥而不染是什么含义,但是生在最污秽的泥淖里,还能吸收一切养分来让自己开得鲜妍美丽,绝色无双,这让她佩服。
欣赏了许久后,她剥了一片花瓣在手里。然后放进袖中,离去。
莲花开后的第二天,婠婠告别了小斧头一家,独自归去。
这一天,是中元节。
很是不幸,她估摸着是走错路了,一路上人也没有马也没见着。到天色渐暗时,也没有看见什么破庙山洞,只好继续在山中走着。
暮色越来越重,还巢的鸟儿掠过她,飞往不知处。婠婠边走边看,最后看中了一棵从树根分叉的老树。她用枯枝划拉出空地,生火取暖。趁着天还没完全暗下来,她又捡了许多干柴。
水囊里的水够喝到明早,野果和肉干也能充饥。她撒了两瓶驱虫的药粉,就靠着树睡了。等夜里风凉再醒来时,她又添了柴,裹着笼罩全身的斗篷,倒在火堆边又睡了。
这次一直睡到午夜的时候,忽然起风了。树叶发出明显的哗哗的声音,周围仿佛还有人的脚步声。婠婠没有管,只是把云空道长赠的平安符拉出来一截,周围窃窃私语一阵,又安静了。
片刻后,林子里传来稚嫩的婴儿哭声,婠婠老鬼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啼哭,心中觉得好笑。
心情好,她开口提点鬼友们:“这具躯壳是我用着的,谁要是想灰飞烟灭,就来抢试试。”
黑暗里的虚影停住,相互交换着眼色,心里闪电般飞快地翻转着念头。片刻,野鬼退了,游魂也退了。
剩下几个怪魅,老树摇摇树枝,他们也散了去。
婠婠一觉醒来,身体已经有些发僵了。她捏捏自己的肩颈胳膊,又冷又僵痛,到底是昨夜受了风。
丢掉裹了一晚的斗篷,她拿水打湿手帕擦脸,漱口,又沿着日出的方向寻路。
山上好像有猴子的声音,但是一路又没有看到。路上有红的白的花,开得格外艳。婠婠踩着杂草丛生的小道,往山下走。
一路无人,她翻过了又一座山,才看见对面有一块种着粮食的地,有地就是有人了。她松了一口气,往对面走去。
地边无人。她坐在地边的石头上休息,眼睛四处逡巡,终于看到有明显的人走过的痕迹的路。
沿着这条山路往下,走进树林,两边是黑的白的坟头,墓碑。婠婠目不斜视,往中间下去。
山下是一个小山村,远远就看到人烟了。婠婠心里松了口气,脚步轻松地过去了。
……五天后。
婠婠握着镰刀走出这个小山村。
这座村子还像她来时一样,静谧安详,农家的屋顶上飘着袅袅炊烟。她手里的镰刀刀锋雪亮,还挂着碎肉和残血。
——这把镰刀割过人肉,喝过鲜血。
有的地方与世隔绝,但民风淳朴,村民古道热肠,像个世外桃源。也有的地方,与世隔绝,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婠婠是从婚礼上杀出来的。那家人三个兄弟,两个光棍儿,见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出行,就想留下她当老二老三共同的媳妇。当天晚上,他们藏了她的行李锁了门。婠婠向村民求救,然而无人理会,反而还有几个媳妇来劝她认了吧,逃不掉的。
她们也是被骗,被抢,被买进来的——如今她们看着她在捶门,看着她大喊,像在看一出景。
看了半晌,几人一边说着各自的家长里短,一边纳着鞋底,做针线活计。一个黑脸妇人调笑:“阿芳,当年饿了你五天,可不就老实了,不跑了?”
婠婠被这群人的冷淡愚昧震惊到了。冷静过后,她开始示敌以弱。她哭哭啼啼地说愿意嫁进来,但是要正儿八经地办婚礼,堂堂正正嫁进来。她还做出饿得不行的模样,要吃肉,要喝汤。
老鬼鬼话连篇,说起慌来情真意切。老妇人听了只信三分,但也没想过她能逃,倒是她两个儿子欣喜若狂,满口答应。
于此,婠婠虽然还是被关在屋里,但是她拿回了自己的行李,里面的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