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长绝》雅懿

34、第三十四章 孰对孰错

　　棺材里缭绕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方奕轩显得格外不自在。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明明只是想来陪同水无月做个任务，结果现在不但见识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还体会了一番躺棺材的滋味。
　　香气越来越重，方奕轩感觉到眼皮上传来巨大的压力，脑子也开始混沌不清，渐渐地意识开始飘散。
　　恍惚中，他面前忽然万马奔腾，厮杀阵阵，兵刃相交的声音、人们呐喊的声音、兵刃没入身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方奕轩感到脑门生疼。
　　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在兵荒马乱中被另一个更加高大的男子救起。男人似乎是军中高层，将他带回军营，同十多个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少年关在一起。
　　一个身量较为健壮的少年看见面色惨白的他，从怀中掏出小半个白馒头，坐到他身边道：“你是青州人么？我是泰州人，我叫孟飞，跟着将军一个多月了，你要不要练武功，我教你？”
　　方奕轩看着少年的模样，有些明白孟飞会第一时间来同他交好了。营帐里十多个人，只有他拥有一双澄明净透的双眼。
　　“我叫杨涟。”少年看着孟飞。“我不是青州人。我是逃难来的。”
　　孟飞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你长得可真好看。”
　　方奕轩心道：原来他就是杨涟，那孟飞……就是那个老头么？
　　画面像走马灯一样放映，十五六岁的孟飞和杨涟在将军的指导下逐渐成为了英姿飒爽的青年，而那一群目光无神的少年，离开了将军的营帐，成为了普通士兵中的一员。
　　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饮食起居都在一块，甚至连洗浴都不例外。方奕轩能够感受到两人的兄弟情在一次次的接触中变质了。
　　杨涟本就清秀，经历了时间的洗礼变得愈发英俊。孟飞虽然不及他容颜俊俏，但身形上却更加高大威猛。将军对他们的蜕变感到十分满意，终于在一次考校中，两人脱颖而出，从将军的左膀右臂，变成了皇上的亲军护卫中的一员。
　　两人协助锦衣卫指挥使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任务，他们抓捕过贪污受贿的朝廷命官，也扣押过权倾朝野的皇亲国戚，但是有一天，杨涟却拒绝了指挥使的命令。
　　“右将军一心为国，自十七岁入朝为官迄今三十载，上马行军保家国，下马提笔定江山，何罪之有？圣上错信奸臣妄言，我辈食朝廷俸禄，享社稷之福，如今保家卫国之人被诬告陷害，我等不设法劝告君上远小人亲贤臣，反而暗中加害贤臣，这是何理？”杨涟言辞激烈，目光中却充满了坚定和清明。
　　孟飞看着锦衣卫指挥使难看的脸色，急忙拉了拉杨涟的衣袖让他不要多话。

　　“涟儿，你这又是何苦？圣上金口已开，右将军必死无疑。你我在皇上面前不过蝼蚁一般卑贱，即便求情，他又怎会倾听？”孟飞忧心忡忡地同杨涟站在一池春水边。
　　“飞哥，即便我粉身碎骨，也绝不做窃国奸贼的帮凶。”杨涟目光澄澈如初，孟飞觉得自己的丑陋自私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涟儿，你可知你这样会害了自己？我们怎么和这个至高无上的君王对抗？我们人微言轻，根本挽回不了右将军的性命。”
　　“那我就同将军一起死去。”杨涟定定地望着他，一如他们初见时的相望。“况且，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有你么？飞哥。”
　　孟飞愣愣地看着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方奕轩注意到了他微微颤抖的双手。
　　水无月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他动了杀意。”
　　方奕轩在身侧看到了水无月，有些疑惑。
　　水无月道：“我一直在你身边，是你太专注了。”
　　方奕轩听到那句‘我一直在你身边’，莫名感到脸上发烧。

　　不知何人告密，杨涟与孟飞相恋之事被捅了出来。
　　杨涟看着孟飞，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孟飞面目冷酷，不复柔情蜜意。
　　指挥使道：“孟飞，杀了他，你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们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杨涟眼中澄澈不再，隐隐含着水光。“飞哥，你……”
　　孟飞打断了他：“是你自己非要送死，怨不得我。”
　　下一秒，孟飞的手掌穿透了杨涟的胸膛。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也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杨涟死后，指挥使遵守了承诺，不但没将他们的恋情和杨涟的大逆不道上报，反而对孟飞大加提拔。
　　孟飞手段圆滑，几年之后就权倾朝野，慢慢拔除了奸臣的爪牙，最后将他们连根拔起，一万余人皆被诛心而死，无一生还。
　　孟飞一举歼灭祸国罪人，朝野上下无不对他敬若神明。而他却激流勇退，来到清风岭，这是他与杨涟初见的地方。这里有两座一模一样的木屋，一座在山腰处，一座在山顶。他自己入住了山腰的木屋，明明年仅三十岁，却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样来到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起了挖野菜啃草皮这样自给自足的隐居生活。三十余年里，他一次也没有登上过山顶的木屋，明明凭借他的身手，到达那个人所在的地方只是须臾。
　　时光荏苒，这样与世无争的生活对于大多数来说是枯燥乏味甚至凄凉的，他却甘之如饴，只是时不时地流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在他七十岁那一年，一位面目平凡的年轻人叩响了他的木门。老头晃晃悠悠地打开门，年轻人身穿九品朝服，面色平静。
　　“年轻人，我能让你一举成为二品锦衣卫，只要你……”
　　“我拒绝。”年轻人面色不改，“我会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目标，多谢了。您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您。”

　　老头子静静地看着他，喃喃道：“我想见一个人。但是他现在，少一颗心。”
　　画面渐渐淡去，方奕轩意识蓦然清明，他环顾四周，已然回到了木屋外，而那木屋，他回身望去，却不复存在。
　　“好像做了一个梦。”方奕轩喃喃道。
　　水无月伸手，似乎是想揉他的发顶，最终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是一堆数据而已，别想太多。”
　　方奕轩讪讪道：“我哪有……”
　　水无月抓住他的手让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让我对泪流满面有了更精确的认识。”
　　方奕轩尴尬道：“我只是比较感性罢了。”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忽而叹气道：“就算他们不过是一堆数据，至少，情感是真的。”
　　水无月没有出声，任由他默默擦拭泪水。
　　两人又回到了那个观月宝地，水无月道：“任务做完了，我也该走了。”
　　方奕轩有些不舍：“这就要走了吗，不能一起玩吗？”
　　水无月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玉佩：“想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方奕轩摸着冰凉的‘青鸟之心’，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孟飞和杨涟的爱情故事太过震撼，让方奕轩长久地感受到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杨涟从始至终就是正直不阿，坚持原则的人，这是他逆境之中得以成长的关键，也是孟飞最初看中他的优点。但最后，这个优秀的品质反而成为了戳穿心脏的一把利剑。
　　杨涟显然没有错。不向奸臣低头，不为权贵折腰，不做祸国殃民的贼人的帮凶。
　　可孟飞难道错了么？他的确怨恨过杨涟为什么不为了他们的爱情委曲求全，为什么不珍惜彼此的性命，可他最终还是牺牲短暂的仕途生涯来完成杨涟的梦想，将贼人悉数除尽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用尽一生来忏悔，来回报杨涟从一而终的信任和不掺杂质的爱。
　　方奕轩呆呆地站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路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副帮？”琉璃惊喜地叫道。
　　方奕轩回过神来，没想到自己又回到成都了，应该是习惯成自然。自己差不多做了一上午的任务，现在已经接近中午，街道上自然不乏弑神的人对自己投来注目礼。
　　“恩。你们练得怎么样了？”方奕轩收回了对‘青鸟飞鱼’故事的长吁短叹，让思绪回归现实。
　　“都按照你说的做啦，效果很不错，就是副帮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琉璃问道。
　　方奕轩一脸糊涂：“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斐昱没跟你们说清楚么，我退帮的事情。”
　　琉璃吃惊道：“帮主说你不过是家中有事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而已，迟早会回来的，副帮的位置都给你留着呢。”
　　方奕轩叹了口气：“随他去吧，我暂时……不回去。弑神不是要和至尊红颜要合并了么？”
　　琉璃道：“合并可不是小事，准备工作已经做起来了，别提多烦人了，副帮不在，弑神民心都有些浮躁了，我很难做啊。”
　　方奕轩笑道，“克服了这次困难，你们就是风云第一大帮了，这可真的是要‘神挡杀神’了。”
　　琉璃忽然道：“副帮，你和帮主是不是吵架了？”
　　方奕轩斜了她一眼：“别听风就是雨的，我俩……没什么事。”
　　琉璃道：“副帮，你退帮了帮主也挺难受的，长安同我说，他时常看着龙渊剑失神，肯定是在想你的。”
　　方奕轩心下微动，却还是忍住了鼻酸道：“那又如何，飞鸟和游鱼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
　　琉璃皱着眉头思索着方奕轩的话，方奕轩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我还有事，先不说了，以后……有缘再见。”
　　琉璃望着方奕轩落寞的背影，悠悠地叹了口气。一转身却吓了一跳：“帮……帮主，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斐昱望着方奕轩离开的方向，怅然道：“飞鸟和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