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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新曲 ...

  •   廖如馥坐下后裙摆漫开,发髻上的钗子叮当作响,她一合眼、一抬手,像极了花上的仙女。

      陆琅却瞧见那滑下的袖摆之下的暗红皮肤,那是陈年的旧伤,是烧焦之后难以掩盖的丑陋。

      张放也瞧见了,他微微转动瞳孔朝王竹石投去一个眼神。王竹石几不可查地对他点点头。

      这时廖如馥已经落了手,滑出了曲子的开头。

      那声音似玉珠走盘,清脆、婉转、剔透得很;一声续一声,缓缓地似女子诉请。

      陆琅不喜这样的乐声,他自幼听到的便是鼓声、羯声、号角声、战场上的风声、马蹄声、刀剑声,那样的声音才震人心弦。

      现在廖如馥指下的乐声过于缠绵,让人有些恍神。陆琅的眼睛微微合起来了些许,低头去瞧桌上的茶具了。

      廖如馥却在此时睁开眼来,那双眼睛低垂着看着琵琶的弦,眉头轻蹙,唇角平平,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战士模样。

      乐声停了刹那,转而一只手飞速划下,带出了残影。此时的琵琶声转了声,变得急切焦灼,让人想到雨打芭蕉、汛期河流;这一声急转而下,拨了两三声,上头的手指挪了两三分,乐声便浑厚起来,仿佛一道闷雷劈下。

      陆琅震惊了,下巴抬了起来,眼睛睁圆了望过去,这下他想起了胡羯,想起了刀戟,想起了沙场,这样的乐声颇有“金戈铁马”的雄浑气势。

      陆琅细细听过去,竟激起心中热血,想要一脚踏在案上,手指天空,以全身的力气喊出来,可一笑吞山河,可一喊纳江海。

      张放也是头一回了解廖如馥的曲子,他全身战栗,双拳紧握,他不是在听曲,他是听见了战前的鼓声。他已经远离沙场太久了,现在听这一曲竟似是又听闻了那牛皮大鼓的闷声轰鸣。

      廖如馥的手指拨得越来越快,琵琶声越来越激烈,她整个人都在动,双臂在动、身体在动,头也在动,她两条细眉紧紧纠缠,双眼时而微睁时而紧闭,全然不似一个红楼卖艺的女子。

      王竹石却悲悯地望着廖如馥。可能陆琅与张放听见的是激切的乐声,但王竹石却听到的是一个女子悲切的恸哭,带着怨恨和怨怼,痛斥着她所经历的不公。

      这一曲很快又缓了下去,偃旗了息鼓了,再滔天的洪水总是会退的,到最后也只是给人一种人间岁月竟如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感慨。

      最后一个声收了尾,三人都默然没有出声。

      廖如馥先是站起身来深鞠一躬,弹完这一曲她仿佛便老了,鬓边的白玉兰依旧,她却衰老得比花都快,蔫了、败了、谢了,她给了曲子一日生命,自己却是折了寿。

      陆琅是最先出声的,他问:“你从哪里来?”

      廖如馥便愣了,她笑得温婉,“您是第一位问奴这个问题的人呢。”

      陆琅逼问道:“一个自小在红楼长大的女子不可能奏出这样的曲子。”

      “怎样的曲子?”廖如馥缓缓摸着琵琶,目光柔柔地望着陆琅,“奴的曲子,公子可喜欢?”

      王竹石此时对张放抛去一个眼神,左手微微往下一劈。

      张放的余光瞥见王竹石的动作,他立刻抢先答道:“曲子雄浑非常,教人想起沙场。不过阿琅呀,你是为了什么问廖姑娘的出处?”他笑得戏谑。

      陆琅向来不喜欢别人这般猜疑自己,便收了声,“我不为什么——我只是好奇能弹出这样曲子的人经历过什么。”

      廖如馥却微微低了头,眼帘低垂了,鬓边的花把发髻都压下去了些,令她显得疲倦了,“只是闲来无事之作罢了。”

      陆琅却咬着不放,“闲来无事作出这般激切的曲子吗?”

      “读诗词时的灵感而已。”她见招拆招道,“公子们听完了曲子,奴便不多留了。”

      她说完却又往王竹石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双眼睛水光隐隐。这一眼深深切切,不忍再看似的转过身去了,裙摆滟滟似水,淌在地上,曳曳而去了。

      陆琅望着那个背影,廖如馥身量不高,显得娇小、纤细、瘦弱。

      王竹石端起茶却没喝,“阿琅很喜欢廖姑娘的曲子?”

      陆琅道:“我只是……很少听到这样的曲子。”

      张放大大咧咧道:“那你以前都听什么曲子?”

      “……没听过曲子。”

      王竹石把手里的茶具又放下了,他侧着脸望着陆琅,“你若是喜欢,我便时常带你来。”

      这句话说得柔软,虽说王竹石自打认定他为某个故人后便一直是这样的态度,但陆琅却仍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变化。他更柔软了、更服帖了,一股子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张放却在此时站起身来,伸着懒腰往外头走,懒洋洋地说着:“曲子也听了,走吧?”

      陆琅被打断了思绪,再望向王竹石时,他已收敛神情,一手扶着桌角想要起身。

      陆琅便先站起身来正打算扶他,不料王竹石执着着想自己站起身来,还没等陆琅伸出胳膊他便一个用力直了腰身,而他的右腿实在受不得力,身形还未稳上一秒便往右倒去。

      幸好陆琅坐在他的右手边,正好伸出双手揽住了他。

      张放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瞧见王竹石半扑在陆琅怀里,再细看过去便看到了他额角滚下的冷汗。

      “玉成!”

      王竹石双手抓着陆琅的衣袖,呼吸有些急促,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肩头都在微微颤动,似乎疼得说不动话了。

      陆琅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微微一颤令王竹石多疼了一分。

      张放大步跨来,扶起王竹石的一条胳膊,“你怎么样?右腿很痛吗?我记得府上还留着一些外敷的药。我去拿来?”

      陆琅蹙着眉,道:“我背他回去。”他说着就动起手来,双手有力地扶着王竹石的双肩之下,自己灵巧地转了身去,两只手动作极快地反向环住了王竹石,没让他多动半分。

      张放看着陆琅慢慢背起王竹石,“你受得住吗?玉成虽瘦,但也挺有分量的,何必背回去?”

      陆琅稳稳地背起王竹石,双手拖住他的大腿,这点重量哪里比得上阿骨尔腰间的利牙儿?

      “这里没有火盆,太冷,他受不得寒。”他说,“我先背他回府,方大哥快些去请顾大夫吧。”

      张放方走两步便疑惑道:“为何不直接送去顾济那里?”

      “顾大夫时常出门采药、或是登门看病,多半不在回春堂。”陆琅嘴上说着,动作也不闲着,背着一个人仍然稳稳地快步下楼,没理会被甩在后头的几个婢女。

      “几位公子这是怎么了?”

      陆琅快步略过她们,两三阶台阶并步一跨,飞快地跨过了门槛,朝着王府飞步奔去了。

      张放比他慢上一步,被听闻声响而来的廖如馥拉住了,这位姑娘的鬓发都微微凌乱,她问得激切,“王大人怎么了!”也不管动作太大,脸上薄薄的粉在往下落。

      张放也不好直接甩开衣袖,“玉成只是旧疾复发了,你们别挤在这里,我要去帮他请大夫啊。”

      廖如馥闻言立刻松了手,肃颜说道:“快些让开吧,别耽误了事儿!”

      那些婢女纷纷弯腰退下,让开一条道来了。

      张放赶忙朝外头奔去了。

      陆琅一路奔走,速度竟不必马车慢。只是还未到王府,王竹石便开口了,“阿琅……”

      陆琅脚步不慢,“还疼吗?以前也这样疼吗?”

      王竹石不言,他额角仍在冒冷汗。以前并无这样的疼痛,几乎是切了腿骨、削了血肉,疼得他话都讲不出。

      陆琅没听到回答,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了,“玉成?玉成?你说句话!”

      王竹石抖了几下嘴,声音压得低,“以前也这样过……不必太担心。”

      “到了。”陆琅遥遥望见了王府的屋檐,“顾大夫可能还要等些时候。”

      王竹石却不说话,只是那急促的呼吸声在耳旁起起伏伏。

      陆琅一抬膝盖撞开门去,却见着了阿九。

      阿九前几日去了回春堂学为王竹石敷药,正巧回来了,陆琅立刻喊住他,“快些去准备药!”

      阿九反应很快,丢了手上的东西,“正好我还又拿了一些药材回来!”

      王竹石听见阿九丢东西的声音,立刻往地上瞧去,正是他的白玉棋盘。

      他又哆嗦了几下嘴皮,吐出一个字,“……棋……“

      陆琅倒是听清了,他却不顾地上的棋,背着王竹石往房里了,“棋什么棋!腿不要了吗?”

      “……很贵……”

      陆琅又是一个膝盖踢开门去,他虽踢门的动作粗鲁,将王竹石放下的动作倒是很轻柔,动作飞快地拿了两条毛毯改在王竹石腿上,燃了火盆和香炉,嘴上还说着。

      “到底是那棋贵,还是你的腿贵?”

      王竹石无力地笑了一声,却没力气说话了。

      阿九端着东西来了,学了几天果然收效甚著,动作利落了轻柔了,但陆琅仍是在旁边看着很不顺心。

      “你动作轻点。“

      “陆公子,已经够轻啦!”

      “你这里再包得松一些,这样紧得勒人。”

      “松了就裹不住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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