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第 44 章 ...

  •   祁澋立在斛山脚下的一片野林里,入言则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但入言掩在袖口中不断来回摩挲着食指指节的拇指暴露了他的不安。

      月上中天,野林深处有人踏残雪而来,一袭玄色的华贵袍服,抬开树枝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戒指,戒面上银色的刻纹在月光下发亮。那人站定了,摘下头上宽大的兜帽,从黑暗中露出脸来,看着眼前站立的两人。

      入言的手指登时不动了,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人,五官确实是男子特有的俊朗硬挺,但却奇异地和他记忆中的那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叠了,他看了一阵便不忍再看,偏过头去长舒了一口气,仿若叹息一般。

      那男人看着入言,嘲讽一般道:“我同母亲生的像吧?”

      “嗯。”入言应道,有些出神:“除了那双眼睛,简直和离语一模一样。”

      弑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眼,那只戒指恰好落在他眼前,他便盯着看了一阵才垂下手来,语气生冷道:“亲眼看见我这个孽种,你心里定然不好受吧?”

      入言眉心一蹙,不悦地沉声道:“我确实厌恶你父亲,但你也是离语的孩子,我不喜欢我妹妹的亲生子被人叫做孽种,哪怕是你本人也一样。”

      弑崖自幼是被人叫着孽种、杂种长大的,明面上是魔界尊贵的少君,其实私下里除了止泽,全魔界没有不嫌弃厌恶他的人,此刻乍一听入言的话并不觉得心中冒出来什么暖意,只觉得十足的虚伪和好笑,顿时起念想膈应膈应他,挑起嘴角嘲讽地笑道:“这么说你还挺满意我吗?舅舅。”

      “挺满意的。”入言背过手去,端足了人族长辈惯用的迂腐架子,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赞许,半点不客气地笑答道:“好外甥,嘴真甜,舅舅下回来看你的时候给你带糖吃。”

      比耍嘴皮子和膈应人,舅舅到底是你亲舅舅。

      弑崖反吃了个闷亏,撇过脸去不理会他,又冲祁澋道:“先恭喜你修为精进,不过本君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白初那小子废了的事可当真?”

      祁澋神色不改,左右他也已经醒了这许多日了,早接受了这件事:“多谢少君关心,看样子魔界近日里很是太平无事,我也该恭喜少君得享清闲。”

      弑崖毫不在意地笑笑,知道白初确实是废了:“无事的话本君可回去了,恭喜的话还是退还给你,本君日理万机,可过不上你等闲人的安逸日子。”他抬手戴上兜帽,入言却忽然开口道:”小外甥,雪地路滑,夜里又黑,走路时可得注意着点儿,莫摔着了。“弑崖手一顿,横了眼似笑非笑的入言,重新隐入了夜色中。

      祁澋和入言也转身朝山上走去,走了一阵,祁澋才开口问道:“如何?”

      入言一笑,又长叹一声,道:“不好不坏,就是个孩子。”

      吃了很多的苦,不得不变成大人的孩子,仍然还是个孩子。

      商队里算上白初一共三十七人,夜里来袭的马贼数量不明,但也不下百人,百人对三十七人,怎么算都是稳赢的对局,但马贼死也没想到软糕饼里居然还能藏着白初这么个硬点子。

      长风每过一段时间便会令弟子下山清扫,白初虽和师兄弟们做过很多次历练,不过杀的都是些恶灵凶鬼,纵然长风也常令弟子前往诛杀身负重罪的坏道修者,但像这样实打实地举剑生切活人血肉的事情他也还是第一次干,可他并不觉得手软。

      他并不是喜欢杀人,只是容易看得破,说白了这一战就是各自求生的一战,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既然我不想死,那就只有让你死了。在这里杀人是为了保命,马贼们既然选择了来收货,货商们既然选择了要保货,白初既然选择了不逃跑,那就是默认了生死归天定,与人无尤。

      况且他心里实在郁结了太多无法言说又无从责怪的愤怒,除了保命,他也在借机泄愤。

      白初一袭霁色的袍子已经染满了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深冬里滴水成冰,染了血的衣衫很快被冻住,随着白初的动作往下欶欶地掉着红色的冰渣。白初并不在乎身上被锋利的弯刀划出来的深深浅浅的伤口,他此刻陷进了一种玄妙的杀意中,眼里只有那些骑在马上挥着弯刀的一堆堆活动的血肉,他在马群中起起落落,衣袖蹁跹,但每一次挥剑必定取走一条人命,精准地令人胆寒。

      手中的剑刃已经被人骨撞出了缺口,剑尖更是被一名马贼砍断了一截,但白初杀人的势头半分也不曾受阻,多出商队好几倍的马贼人数眼看就要被白初杀得和商队齐平了,终于一声长哨,马贼齐齐调转马头,比来时还快地撤走了,散乱的马蹄声听出了几分慌不择路的味道。

      百余人的马贼队伍,粗略一扫,没能退走的大约有七十余人,其中至少有三十人死于白初剑下。快从凡人变成杀神的白初站在原地喘着气,他抛下手里的剑躺倒在血红的冰面上,感受着疯狂涌上四肢的酸楚和席卷全身的脱力感。

      他毕竟修过道,就算如今堕落凡身,曾经被天地灵气日夜冲刷过的身体也不是一般的凡躯能与之相匹的,虽然失了修为,但好在修出道身前学过的剑术和轻身功夫还在,否则他今夜怕是真的要听从武哥的安排做一只落荒而逃的丧家犬了。

      白初痛快地低笑起来,继而身周商队的人也随着他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远远响彻了整个无人的旷野,可大家笑着笑着都没了声响,眼眶热泪一落下便结成了冰,从骨头缝里开始觉得冷的身子不知是因为此处的冷雪寒风,还是因为胸腔里分明还在跳着的那颗心脏。

      白初在风中呜咽难言,因为他这被凡人砍出来的满身伤,手中握着的一把残剑,还有酸痛到无法动弹的这具躯体,全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真的是个凡人了,彻底的凡人了。他不得不低头承认,他的恩师,他的兄弟,还有他心里念着的那个人,至此真的和他分在了不同的世界里,他第一次清楚地触到那道实实在在横亘在他身前的、凡人和修行者之间无可跨越的天堑。

      天光泛白,商队已经将自己人和马贼的尸体分开来了。商队此次被马贼斩杀的有十余人,尸体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地上,侥幸活下来的人全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尸体前,看着这些过去多年里相互扶持的伙伴。

      武哥闷声不语地走上前,从这些朋友头上切下一绺头发来,分别装进囊袋里,仔细写了名字,才让手下的人将尸首掩埋了。他走到白初身旁坐下,一同看着泛白的天,半晌,白初哑声问他:“这头发切来做什么?”

      武哥粗糙的手紧紧捏着那十几个囊袋,似哭似笑地道:“边境常要打仗,这条路明面上挣得越多,私底下就越凶险。我们这些走货的人,有今天没明日,活一天赚一天,总有命不好死在路上的,哪可能把尸首运回家呢?都是就地埋了,切一绺头发带回家里给婆娘娃儿做个交代,再立个衣冠冢,也有个别的说法,说是人的魂也能附在头发上跟着回家再看看,不然会留在原地走不脱,入不了轮回。“

      白初看了看那些被埋进冻土里的尸首,道:“尸首埋在这里,不怕马贼挖出来糟蹋吗?”

      “嗨!小娃娃就是不懂事。”武哥咧嘴苦笑,又叹了口气,道:“马贼也是过不下去的苦命人,不然谁乐意豁出命来干这行当?走路人和马贼的规矩就是,收货时我们同他们是死仇,不收货时我们各不相干,都是一片天底下讨生活的苦命人,找路活下去的时间都不够用,哪他娘的还有闲心干这种遭天谴的事情?人就是再坏也坏不到这地步的。”

      白初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流的眼泪实在是太过矫情造作,无病呻吟。这世上有这么多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如此艰难,而他已经白赚了一百多年的命,临到了还剩了一副这般健壮的身躯和一身保命的本事,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他无言苦笑,摇了摇头,道:“武哥,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过得太安逸的小娃娃,什么也不懂。”

      武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可得谢谢你这小娃娃,若没有你,昨夜我们一队的人都得死在这里,魂魄永世留在旷野中归不了家。”

      两人并肩而坐,默默地感受着冬日里没有温度的阳光。四十多岁的粗黑汉子看着天边升出来的赤红日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他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大滴大滴滚烫的泪落不到下颌就在风里结成了冰,他抬起粗糙长茧的大手,像个孩子一样用力揉着眼睛,嘶声痛哭了起来。

      在这条漫长的路途上,不知埋葬了多少横死他乡的行路人。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一个个囊袋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他却不知他们的魂魄是否真能跟着走出昨夜的漫天风雪,走出这四下无人的荒野,回到温暖的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