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魇》酒醉亦休

43、第 43 章

　　世间有六界，六界之外均是荒原，寒荒即为其一。既然占了一个荒字，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地方。寒荒的烈风暴雪终年不息，世间生灵无可在寒荒久居者，可天下第一等的药材却全都出于寒荒深处，故此寒荒纵使无人居住，埋于冰雪之下的骸骨也并不少于六界的黄土。

　　入言真真觉得自己命苦，他按住暴起的额角，忍气吞声地冲祁澋温声道：“古籍上的那张丹方，只是长风不知多少辈之前的先祖留下的，并无何人真的炼成过，你何苦舍命走这一趟？”

　　祁澋却看了一眼如墨染一般黑沉的天幕，冲入言道：“夜深了，早些休息。”

　　“你慢着！”入言赶忙按住就要关上的房门，急声道：“师兄，就算你去寒荒采了药回来练好丹，你真的敢拿阿初来试药吗？治得好固然皆大欢喜，倘若是治不好呢？命剑契本就是禁术，历代用的人极少，你我都对其不甚了解，倘若这法子用下去变得更糟糕怎么办？更何况炼这丹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你当真不要命了？！”

　　祁澋关门的手一顿，侧过脸看着房间里的苍冥。他早习惯了克制自己的神色，但入言却看得见他晦暗的眼神，里面的令人费解的深意让他很是不安，他被气得不太清醒，当即口不择言地开口道：“师兄，你若决意要用那张丹方，还不若同阿初合籍去，一样也可以令苍冥将命剑契还给阿初，命剑契一解，根骨伤损的事倒好办了。”

　　祁澋眉间一跳，没有应他的话。入言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说完便心里一虚，但祁澋居然没有开口骂他，他便胆子大了，索性又追问道：“师兄，你觉得如何？”

　　“胡闹！”祁澋的嗓音干涩，厉声道：“怎么可能用这种荒谬的办法来解决？！”

　　“很荒谬吗？”入言疾声反问他，“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何使不得？”

　　寒夜中，月色清冷，照亮了祁澋的侧颜，他不敢面向入言，只冷声道：“此事休要再提。”

　　他后退一步关上门，入言却仍在门外站了一阵，才转身离开。他此时头疼欲裂，实在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置，冬夜的寒风都寒不过他此刻的心。

　　先前在月色下提到那句“合籍”时，入言再清楚不过地看见了祁澋眼中的动摇，他当时的眼神更是入言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因为祁澋从来都不是一个善变的人，他一向做事果决，事前三思之后便再不会为任何人动摇，即便最终付出的代价再大绝不可能说后悔的话，可他却因为白初动摇了，就算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他也是真心地在考虑和白初合籍的这个提议。

　　入言就算再如何聪明也万万想不到祁澋可能对白初生出这种感情来，或者说他不敢也不能这么想，除了他们之间无名却有实的师门前后辈关系，更因为多年前那一出惨剧。这件事实在太过离谱，入言当真是一边心堵地不得其解，一边深深地懊悔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敏锐。

　　受惊过度实在伤身，他根本就不想有知道这等隐秘的命。

　　可怜此时白初正四顾茫然，如无根浮萍一般无所归依，哪里会知道入言糟乱的心？他走走停停了半个月，还是不知该去往何处，最后忽然想起了祁澋提到过的长安。和其他五界不同，人界并没有共主，除了各派修道者的宗门所在之地外，普通的人族各自裂土而居，自古以来相互倾轧，烽烟从未止息。但修道者毕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故此人界也有默守的规矩，凡人不征外界之战，修行者则不入朝堂，更不为任何一国出征，守界而不守国。如今的人界一共分成十三国，他当时正在南楚的边陲小镇上，而长安则在人界正中最富庶的大唐。

　　白初在长风时倒是背过人界的地图，可真走起来仍旧为难，只好牵着瘦马向镇上走货的商人打听往长安的路途。边境最多这种走货的商人，多熟悉路途倒在其次，主要是他们最了解走路的门道，走远路最蠢的便是挑地图上看着最近的路走。

　　那商人姓武，是个热情的中年男人，常年都在这条路上走着，成日里风吹日晒，一张脸黑里透红，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上不少。他手里一边麻利地装货上车，一边告诉白初由此地往长安去最好先过湛海，往北走到湖阳，然后转路到封阳，最后由封阳一路向西便到长安了，到时正好赶得上长安繁华的春景，这批货也当时，好卖。

　　白初左右也无事可做，当即便给了这货商一些银子，决定跟着商队的车往长安去。出了镇他便替那匹劳苦功高的瘦马拆了蹄铁下了鞍具，放它自己跑去了。商队的车虽然不比马背上颠簸舒服多少，但好在不透寒风，至少能让他这副身子骨不至于一走快便在这大冬日里被冷风糊得满脸透不进气来。

　　商队出了镇子后，一路上晓行夜宿，这日扎营在了官道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边境间常有一些无人管辖的区域，故此有经验的商队从不贪夜里行路多，若半日之内赶不到下一个镇子，即便时间还早也不会出发，极少出现这样宿在野地里的情况。商队的队长往白初车辕上一坐，敲了敲车厢边，听见他在里面应声了，才掀开帘子道：“老弟，这一段路都没什么人烟，赶不到镇子上了，今夜只能宿在这路边，你夜里莫睡得太死，留点心听着动静，有什么不对就先跑路吧。”

　　白初探头出来看了眼这四下无人的旷野，车队的人都各自掏出带来的干粮咬着，夜里风声呼啸而过，夹着冷雪刮在人脸上又冷又疼，但却没一个人生火。白初哪里知道他们行里的这些弯弯绕绕，掀开车帘在队长身边坐下，道：“天气这么冷，怎么不生火？”

　　队长拍了拍白初毡帽上落的雪，看看他白皙细嫩的脸，叹声道：“小老弟啊，你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里的小少爷，哥哥不知道你哪里不顺心意了偷跑出来玩儿，当初也是看你给的钱多，才黑着心带你走这一路的，但这些日子里哥哥是真心喜欢你这小兄弟，今日不妨掏心窝子地跟你说说话，你呀，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讨生活的苦，等下一个镇子到了，就让家里人给你领回家里去吧，你给的那些走路钱哥哥也还给你，莫要再胡闹着说要去什么长安了。”

　　白初忍不住觉得好笑，可心里又暖。他自出世起已经在这世上过了一百多个春秋了，虽然在修道者的眼睛里这个年纪还是个小娃娃没错，但在凡人眼中，他已经是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了，只不过他才刚刚失了修为化为凡躯，身体还是修出道身时的年纪，看起来确实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又不懂在人世行走的规矩，故此商队的人总把他当成弟弟看待，一路上对他甚是关照，他又不好辩解，只能从善如流地做了各位小辈的“幺弟”。

　　天上堆着厚厚的云，雪越下越大，四野满是风雪声。队长低声骂了两句粗话，手在风里虚虚地抓了一把，脸上浮现出忧色：“今夜怕是他娘的好不了，全看天命如何了。”

　　他话音方落，队里载货的马匹都有些躁动，商队的人默契地从地上跳起来，训练有素地给牲口们戴上口笼，白初再迟钝也感觉出来不对劲了，他冲队长道：“武哥，出什么事了？”

　　队长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噤声，沉声说：“风里有味道，让畜生们闻见了，今夜怕是有马贼来收货，若是运势不好给那群狗娘养的盯上了，你只管拿着你的东西跑就是了。”

　　白初学着他低声道：“那你们呢？”

　　队长蒲扇一样的大手呼了一把他的后脑勺，险些将他的毡帽刮到地上，他低声骂道：“他娘的还轮得到你来顾我们？走就是了，别在这碍老子手脚，省得老子看货还得看你！你就给老子跑远远儿的，明儿一早就顺着这官路往下一个镇子去找我们，若是找不着你也别乱跑，写信喊家里人来接你，晓得吗？”

　　白初不懂了，皱眉看了眼围成一圈的货，叹道：“武哥，还是命要紧，就丢了货物吧。”

　　“呸，小娃娃说的什么蠢话。”武哥道，“每次闻着点马贼味儿就丢了货跑开，老子还他娘做什么走货生意，叫家里婆娘娃儿趁早吃风去啊？！这货就是老子的命，你个小少爷懂个啥玩意儿？老子告诉你，逃命可不是好玩的，你一会儿这两条腿可千万给老子抡快着点儿，等过了这一劫你就趁早给老子滚回家里蹲着去，仔细叫马贼剐了你这一身嫰肉！”

　　白初被他这连珠串的话骂得没了声，一时憋气，长叹了一声，又被武哥教训一顿年纪轻轻懂个啥就叹气，干脆彻底熄火不说话了。一队人就这样吊着胆子等了半个多时辰都没动静，车队的人渐渐有些松懈了，武哥的身子却越来越崩得紧，低声喝了一句：“紧着点皮狗崽子们，都没死过是吧？！”

　　话音刚落，远处一声唿哨，马蹄声混着马贼的叫骂喊杀越奔越近，武哥一推白初的肩：“下车沿大路往南边跑，别停也别给老子回头，跑就是了！”他说完就抽出腰刀跳下马车，高声道，“老子入他娘的直娘贼，货在人在，家里婆娘还等着米粮下锅呢！手里的刀子都给老子挥快点儿，不杀得马贼跑回家钻他娘的裙底都别说是老子队里的！“

　　“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掩不住风里的肃杀，这群血性的汉子们不是不怕死，但这世上确实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让此刻的他们眼中流露出的全都是无畏。刀用布条紧紧地绑在手上，豁出去不要命地往前冲，暗夜里没有光，什么都看不见，但也什么都没必要看，毕竟在这野蛮的争抢中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只管落刀就是了。

　　白初转身进了马车，从背囊里抽出了一把磨得透亮的铁剑，跳下车往前冲了两步后轻身跃起，在货箱上一个借力，翻身落在了当先那名马贼身前，单足立在马头上挥剑而下，剑刃毫无阻碍地破开血肉斫进脖颈里，重重撞上了坚硬的颈骨，随手而动的剑刃没入骨骼，风声中多了一丝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人头转眼便掉落马下，白初空着的那条腿将无头的尸体踹下马去，然后重重踏上空了的马鞍，侧身跃起，长剑精准无误地指向了下一人。

　　雪夜里喊杀声震天，热血将雪融成了水，在寒夜里结出了一片暗红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