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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44.「神啊,神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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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我不是毛虫,破不了茧也成不了蝶。
神啊,我是阴沟里的蛆虫,是脏水里的孑孓。
我不要做美丽但脆弱无用的蝶,我不要装作一副十全十美的模样。
我要人人厌烦我、惧怕我,做尽一切想做的好坏事。我要吵扰那惺惺作态的伪君子、假善人,我要叮咬那虚浮掺假的平和,撕破那些人前的风光、露出那些人后的凄凉。
43.
冒燃的白烛苦撑着头顶上一簇簇焰苗,孱弱地在春日倒寒风里摇摆。围桌的火焰被寒气压倒,等风哭啸过去,再挺立直起,随着过路人的衣衫晃动。
邓娅盘腿坐在家门口,她抓着一撮粗粝的黄纸,往火堆里送。黄纸被裁剪成圆币方孔状,鲜艳的冥币堆成山累在她的身边、堵在她的心口,借他人手叠的金箔元宝说是得了道经的加持,一个比寻常的贵上三块。
火尖蹦出的烟火还裹着火星子,随着阴风盘旋,落到她洁白的羽绒衫上,灼烧出个焦黑的小洞。那是父母过年为她买的新衣,本该是件喜庆的红色,可她嫌那艳红实在土气,才偷偷找销售换了件白色。
得亏她挑了白色,新丧的白色。
纸钱、元宝焚烧后的气味令她回忆起高考出分后父母拽她上山里的文昌阁还愿,殿前一尊巨大的方鼎,盛满的烟灰与密密麻麻插在灰里,粗细不一的香、蜡烛。
她跪在高大的塑像前,双肩和后背被压得生疼,额头碰在被水泼过的地砖上,磕的头晕眼花,手里的三炷香不知何时烧断了半截,急的那对中年男女用最肮脏的方言向文昌神君告了她这个不孝女的状。
不敬、大不敬,冒犯神君。
头发被拉拽,撕扯她的头皮,彷佛她是什么扮做人的妖魔鬼怪,要一块一块剥去她的皮,当真赤条条地跪在神的面前认错赎罪。
可是神君啊神君,挣开悲悯哀愁的眼,抬起俯瞰世间的眼,看看燃着的红烛。粗如柱的一对红烛缠的是一龙一凤,镂刻贴金的字不是道家经文,明明白白的南无阿弥陀佛。
到底谁不敬,究竟谁冒犯。
猢狲、孽畜,该打、该罚!
血水糊了她的眼,她被人辱骂、抽打,有人在周遭人的议论和指点里退缩,她被遮了眼、蒙了心,一把掀翻了塑像面前的红布,爬到高桌上翻找到那一纸祈愿,撕得粉碎。
纸片洋洋洒洒,如庆贺她重生的漫天飞花。
有孩子被恶鬼的吓哭,没人敢在文昌神君的注目下去拦她。她将血抹在殿阁的门槛上,将自己插在鼎中的炷香掐灭、折断。
晦气,晦气,谁人晦气,谁人不晦气。
无数连绵的、无名的青山被血催生出罕见的红,沉默地生长在这座城镇的四周,簇拥着一条河流入海,各家神佛挑挑选选,在山上造屋塑身,享受香火缠身、烟灰覆体的兴盛,偶尔心慈俯瞰一眼。
浇头的井水冲刷掉遮目的血幕,深山里八月的清晨令她湿淋淋的冷,也令她前所未有的冷静。
身体冷了,心冷了,魂也冷了,多余的共情和无用的情绪被割断撕碎,全都埋藏在山里,由神君看管。
她并未太在意被火星燎出的破洞,只拍了一下肩头的落灰,拔出根露出的灰色羽绒,吹了口气。轻盈的绒毛沾染湿气,沉沉地坠进泥地里。
火舌吞没那座纸山,蚕食那纸面上画的宝相庄严的神像,在她冷寂的瞳孔里撕开一道赤红。邓娅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她将手臂伸进那团高温的火焰,厚重的衣物助长火的气焰,她目睹着皮肤的开裂、血肉的焦化,期盼着被火灼烧、炙烤的剧痛。
「神啊,神啊。」邓娅呢喃着,漫天的神佛她数也数不尽、道也道不清。她透过热烈的火光,窥见那些狰狞、扭曲的面目和色块。
玻璃做的眼珠浑圆,映照出她疯魔癫狂的模样,最真实的面目。她和祂们隔着火焰对峙,直到人造的死物也浮出一丝惊恐。
祂们敛合的眼消磨了仅有的悯慈,世间疾苦从此不入目、更不入心。她便要抠出它们的眼珠,天灾人祸、苦难悲怆,全部刻在这些眼珠子上。
她尤其厌烦母亲总念叨的神明,三天两头需上奉的剩物,逼她吃下的贡品。
融化粘稠的糖果糊嘴、破碎烂糊的饼干噎嗓,腐烂生虫的水果塞满口腔,冰冷流红的生肉、腥臭发白的鱼虾就着沉积着香火烟灰的落檐水被灌进食道、在胃里翻搅。
灰暗背阳阴面的阴西屋,深痕遍布的红砖黑沉沉地压在头顶,生疮溃烂的身躯,崎岖的十指、翻翘藏垢的指甲,排泄物和黑血浸漫渗透的衣裤,她虚脱地躺在污秽里,被呕吐物塞满口鼻。
猪血、狗血、鸡血,一切能被联想到镇压邪祟的血液撰绘的符咒层层叠叠地压了她满身,她被镇在老屋中央四方露天的院里。
她听见道士和尚在做法,道貌岸然的男博士对她纾解着恶欲,拖着大肚的女人匆匆地踏着小高跟离开,留下她父母的咒骂和金配红的别针。
他们在二楼扶着窗往下小心翼翼地探看,看她半死不活地躺在泥地里,怕沾了晦厄又怕错过热闹。
护佑胎儿和孕妇的辟邪别针掉在她的眼前,红线悬挂的金坠、金牌上刻着福禄,咧嘴的虎头正对她笑。
女人眼尖,捂着肚子发出了一声惊叫便捂脸哭了起来,老夫妻埋怨着女儿的不小心、惋惜着金别针的价值不菲,却无胆量再靠近。
他们的话声像是蚂蚁在耳边爬过,她依旧仔细地辨听,才捉到一点尖利的字眼。
那博士餍足地告诉那对愚昧的父母,当年他工作不顺,险些炸掉水库,第一回考研失败,便是听了某位大师的指点,向神供奉了天生脑瘫的大儿子才换来如今少妻在怀、做人才的好风光。
若想改命,挣大钱,或者养个儿子,那前头无用的、讨债的,断了今世的情分,才不受牵连。
供养到成年,已然仁至义尽,是该报恩。应当受尽屈辱、百苦,心怀愧怍,下阴曹入地府,才能换回第二魂。
一连七日毒辣的曝晒,她靠着晨曦的霜露撑了七日,蝇蚊和爬虫陪了她七日。
生锈粗钝的刀刃刺破了她的额头,割断了她的四肢,最后插在她的腹腔里,誓要将她的魂钉死。点燃的黄符从四方的天坠下,如天罚般焚烧莫须有的罪恶,窜天的火光中她笃信看见那一张张得偿所愿的笑脸。
直到呼吸停止前,她仍旧瞪着双眼,看着肥白蛆虫翻滚蠕动、潮湿逼仄的角落深绿迸发,与她截然不同的无限生机。
红,刺目的红,大片的红,分不清是鲜血的红、火焰的红,或许是她仇恨的显现,是愤怒的凝结。
倘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祂如何能不管这桩滔天的冤屈。
「神啊,神啊。」
倘若神明当真有眼无珠,她如何能挣脱出这荒唐的世间。
「神啊,神啊。」
她任凭嘴角撕裂,长着血口,激烈而无声的申辩。
或是死前的幻想,当神真的降临在她面前,久违的甘霖恩赐万物疯长,滋生着剧痛折磨,她看到生翅的蝇蚊从粘稠的秽物里、从烂泥地成群飞起,随着风、随着雨,朝着第二日的黎明飞去。
神为浑身湿透的她撑起一把红伞,问她想要什么。
她说,我要变成讨人厌的蝇蚊,骚扰世间所有的祥和、污染一切虚假的美好,岁岁年年、不死不休。
44.
被封锁的楼房前火光冲天,漫天的纸屑灰烬在春夜的夜风中飘扬。火舌舔上她的眉睫和鬓发,她依旧执拗地怒视着火幕后与她对视的满殿神佛。
「通灵明」的特权令邓娅有恃无恐,她餍足地享受着灼热的极端高温和身躯被炙烤的剧痛,她在意念中几近癫狂地朝着那些鬼神尖叫。
祂们端着一贯悲天悯人的架子,假惺惺地回应现世的召唤。人为镶嵌的玻璃眼珠流离着颠沛,映照世间一切悲哀,却仍旧无喜无悲、无乐无恸。
空中焚烧的白羽绒带着火星,飘舞着降落在少女缠红绒的黑辫上,昭示着祂们不情不愿但无法拒绝的降临。
飙风裹挟着金纸灰盘旋在邓娅身周,隐匿在暗翳里的诸多小鬼受蛊般探出头来,纷纷投入燃火当中。祂们已然降临,不过触及凡尘一点,又惊慌地逃遁回避身的神龛。
诸小鬼或腹洞大开,或后背大敞,更有心口空洞的,怪状奇形地冲着邓娅辱骂尖叫,不断挣扎却难逃特权的掌控。
「什么鬼东西,」钟回花蹲在围着院子的墙头,看着小鬼着魔似的自焚,狠狠骂了声,「他们这类通神特权怎么都神神叨叨的。」
她脚尖一点,轻盈矫健地跳下墙来,落地时带起的微风吹散一些灰烬,又如附骨疽般攀黏上黑蓝的苎麻衣裙。
钟回花嫌恶地震开粘脏的死灰,曲指将辫子上的半焦羽绒掸去,心疼得抚着被烫断的发辫和红绒绳,对着火海中央嚷道:「姓谢的,你再不管管,由她发疯下去,这片村子可都要烧没了。」
置身于火海中心的谢杭禹恍若未闻,灼烧的热浪抵消静谧黑夜里的一切杂音,他指聆听着小鬼的嚎哭以及降临伪神的耻笑。
一如神塑俯瞰众生,他沉静地目睹邓娅的疯癫,注视着遮天的黑幕间超自然存在的残影,他感受着特权所引发的波荡,细密地刺痛从脊背攀升。
火焰不触他半点,却将邓娅几近完全吞噬。他凝视着熊熊烈火和漫天灰烬下的邓娅,假面般的脸挂上了神塑那薄凉虚假的笑。
大多数特权的发动需要特定的条件,通神类的特权虽然稀少,但并不例外,甚至需付出的代价更大。谢杭禹寻觅了多年,尝试了多次,召出的皆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玩意。
但邓娅的特权或许不同,毕竟这是他未曾触及到的全新特权,是祂亲自赐名的特权。自邓娅沉陷入大片鲜红重获新生后,特权成为她与生俱来的本能,特权的名称随之铭刻在她的脑中。
多么幸运啊,即便是意识不清的模糊一眼,邓娅却能够亲眼见到那一番神迹,获得祂亲自恩赐的特权。
即便「通灵明」大概率是只能使用一次的特权。
以焚天的大火为接引,以特权者的命为献祭,拨动那一声微弱的啼鸣,企图换取神主的注目
「神啊,神啊。」他的唇张合,无声迎合着通灵明特权的扩散,企图能够这呼唤能够为真正的神主所捕捉。
「没救了没救了,我就该听他的,不该掺和这破事。」听到谢杭禹竟同邓娅般疯魔呢喃,钟回花自顾地腹诽,双眼中映出的红不知是灵魂的震悚,还是灼灼火海的映照。
「到时候死了人,你们警署又得把罪责安在他头上。」
烈火燃烧侵毁万物的欢叫声吵扰得钟回花格外烦躁,她不耐地踢散脚边堆起的飞灰,心底又莫名地涌上无尽的悲哀。
火势蔓延极快,在与风的拥吻下席卷过周边的草树和房屋,焰苗在草木的拥护下四处窜跑,未熄的火星随灰烬为祸。
试图退出这场火海的钟回花忽闻一声渺远的叹息,她似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幻影,等到眼前的旋转停止,意识重新恢复清明,炙热的火焰顷刻褪散,已被焚毁的建筑和绿植完好如初。
百余年的樟树在春夜的凉风中摇晃枝叶,最后一点火星被他收于掌心,只一刹的迸发便归于熄静。
他无视了谢杭禹的痴迷,将谢杭禹踹倒在地,赤脚踏在他的后颈处,任由他沉浸在虚构的狂喜和噩梦的交织中。
「再和姓姜的一样大半夜吵我睡觉试试,尽给我惹麻烦。」
他欣赏过邓娅被特权反噬的濒死,夺取她的意识后,将如黑炭般焦化的身躯和四肢掰断、踩碎,把弄玩具般将碎块一片片拼起。
「别找什么神主了。」
「神啊,都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