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歌》南氤

3、三、摘星夜话

　　三、摘星夜话
　　这场盛宴持续了一晚，而位于浮璃绿洲边缘的摘星楼，也是彻夜通明。
　　“我这个地方，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呢。”赛胭脂将茶杯摆在来人面前，坐在他面前，“启航，我看啊，你还是离南真族里的那些长老远点好。”
　　面前的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温和安静，脸色微微几分苍白。
　　“反正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就不该跟木榕那孩子到处乱跑。”赛胭脂理了理褶皱的裙摆，不经意地朝楼下望去——那里簇簇篝火燃得正烈，点亮了整个黑暗的苍穹。沙漠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妍姐，我跟木榕没……”
　　“你跟木榕两个人年纪也不小了，不要总是腻在一起。”赛胭脂打断了他的话，“启航，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我知道你们两个相处得来。但是别人看到了，总是不好的，我可是很为难啊。”
　　“木榕也真是的。没事就喜欢把你拉出去。那丫头，都是被金央那女娃娃带坏了，小的时候明明没那么野。”赛胭脂叹了口气，继续道：“最要命的是，前两天金央他爹问我，反正他女儿跟步桑就要成亲了，干脆让你个木榕也早点把事情办了。”这样说着，那个年纪已经不小的女子忽然端起茶杯一口饮尽，“我跟他解释吧，那老头子还听不进去，居然还是我专制，不懂得你们年轻人的心思。诶！你说……”
　　启航头疼得将手撑在额头上：“金央他爹就是这样，瞎热心……”
　　“谁叫你和木榕，跟步桑金央总是待在一块儿？”赛胭脂蹙着眉，哭笑不得：“大家认定了步桑跟金央是一对，就自然把你两凑一块儿了。”
　　“我们只不过是关系好罢了。”温和的青年起身，倚窗而立，“其实妍姐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欢金央。”
　　赛胭脂叹了口起，也起身来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金央那个丫头。可是启航啊，很多事情，把它们藏在心里，也许处理的最好方法。”
　　启航低头不语。
　　“算起来，步桑那个孩子今年也二十二了吧。真是的的，怎么说也是你们这几个人的大哥，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管管你们？成天在大漠上鬼混。” 赛胭脂转身坐下，端起茶轻啜了一口，“我看你和木榕啊，就是被金央步桑给带坏了。你跟步桑吧，明明是从小长在大漠的男孩子，怎么跟女孩子似的秀气！而金央跟木榕呢，却刁蛮强悍得连我都管不住，尤其是那个金央，木榕都是被她带坏了。”
　　启航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很清秀的男子，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哪里，别看小容平时挺安静的，人后可野了。只不过金央把她的劣根性也引出来了。其实我跟木榕都记得，妍姐在远羌的时候可要泼辣多了，金央他们也很怕你生气的样子啊。”
　　那个淡妆听到启航这么是说，也扑哧一笑，她已经不是很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然而少女时候的风姿犹在，如秋菊绽开：“好啊，原来你们你们在背后说我坏话啊……我以前还不知道。”
　　说罢，赛胭脂忽然正襟危坐，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瞪着眼睛：“你就不怕我生气？”
　　“怎么会。”启航摸了摸头，“其实，其实……我们都知道，妍姐你这么多年，很苦吧？”
　　“……”赛胭脂收起刚才开玩笑的模样，转瞬沉默，“其实，也没有多苦。只是，很寂寞啊。”
　　启航攥紧了拳头，知道他触及了女子的伤心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呢，”赛胭脂淡然一笑，“你也不是故意提到这事的么。”
　　不是为这个对不起。启航深深将头埋下，在心底轻道。
　　黑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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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爱的步娃娃，让我为你穿上漂亮的衣裳……”
　　夜莺的歌声。当再次听到这样甜美的歌声，任泊夜心里涌动出一种莫名的感情，捡起地上的枯枝随意在地上乱划，心乱如麻。
　　“怎么了，哥？”木榕唱了两句，看到身旁的哥哥心绪不宁的样子，扯住他的袖子，“这么多年没见我了，也没有高兴的样子。我唱歌给你听，你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会呢。”夜风里，任泊夜的声音一如他人的清冷。
　　木榕蹙眉，探手摸上了他的额头：“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听二姨说，你们在沙漠里遇上了大风沙，差点没命了。”
　　任泊夜不动声色地将木榕的手拿下：“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转头给他分散多年的妹妹露出了一个笑容，“但是看到你就好了，想容，你长漂亮了啊。”
　　红衣女子粲然一笑，双手抓住了任泊夜的手，凑过去将身子贴着任泊夜：“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任泊夜不太自然地将腻在他身上的木榕拉开，拍着她后背轻道：“大姑娘了，不要总像小时候一样。”
　　“那有什么关系啊。”木榕撅起嘴，不满地叫道，“你是我哥嘛。平时扯扯启航的衣角都要被二姨念叨，可是你是我哥嘛，大漠人，才不会在意这么多呢。”
　　任泊夜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负手而立：“你跟启航……”
　　“哎呀，我们只是好朋友拉。别人看到金央跟步桑就喜欢把我们扯一块儿，怎么解释也不听，怎么你也这样？”
　　任泊夜转身，浅笑：“听你这口气，是不是说，我们的小想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也是啊，都满二十了，老大不小了。在旋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恐怕都当娘亲了。”
　　“哥，你在胡说什么啊！”刚刚拣起枯木枝玩的少女脸红地把手上的东西朝任泊夜扔过去，娇嗔，“才没有，你很讨厌，跟二姨一样罗嗦。”
　　“哦……”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回到红衣女子身边，“真的没有？”
　　木榕的脸颊在远处的篝火映照下更加通红，声音里已经有几分不耐烦，“没有没有拉。”抬起头瞪着她的哥哥，木榕撑着下巴继续道：“你是先想想你的事吧。”
　　任泊夜撇撇嘴，回到她身边坐下。
　　“不过……刚才，有一个笨蛋，过来跟我说我的舞跳得很美呢，傻忽忽的。”沉浸在刚才那场舞的红衣女子甜甜一笑，“他说他叫阿清，还追着我不放。比我小几岁，很可爱呢。”
　　“什么？阿清？”
　　“对啊，他是这么说的。”木榕侧头看着惊讶的他，已明白了两分，“是跟你同行的伙伴么，跟刚才的刀手，你们是一起的？”
　　“嗯。”淡淡应了声，任泊夜才想起那个被他丢在路边的阿清，“那小子，真是丢我的脸。其实我好几年前就认得他了，那个时候他还是跟十二岁的小男孩。家乡闹旱灾，父母亲人都死了，我给了他一点钱，他不肯走，硬是缠着我不放。没办法，就只好带着他了。”
　　十二岁，他十四年前，也不过这么大而已。
　　“那时候看到他，觉得他跟你很像吧。”木榕轻道，“好象看到你自己一样。”
　　“……”
　　“不说这个了，想容，”沉默了一阵，任泊夜起身将她拉起来，“来，让哥好好看看你。说老实话，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我可是没认出来了。你不应该是一个哭鼻子的小丫头么？”
　　木榕笑着，举起手往后几步，举起手转了两圈，大红的裙子飘转起来。
　　“我是为了今天的篝火晚会，专门挑的这件长裙呢。”木榕在沙漠的风中转了圈，脸上带着微笑，“可惜你刚才没有看到我跳舞啊。”
　　“你现在可以跳给哥看。”
　　在女子飞扬的群摆间，和笑靥如花的脸上，任泊夜有些恍惚。
　　她、大概已经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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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让泊夜哥跟小容待在一起好么？”启航皱眉，略有担心，“毕竟……你也是知道的妍姨，当年……”
　　“木榕已经忘了。”
　　“呵呵……”启航仿佛是在讪笑，“忘了？怎么可能忘了？……”
　　“她已经忘了。当时，你们年纪还那么小。”赛胭脂再次重复，“启航，她忘了，我忘了，请你也忘了吧。”
　　“那么泊夜哥呢？”启航霍然起身，两手撑在桌上，“如果我们可以当时年纪很小不记得借口忘记，那么泊夜哥呢？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吧？作为灵疏城主的儿子，亲眼目睹了当年整个惨剧，他要拿什么借口去忘？”
　　“……”
　　“还有你，妍姐。莫大哥在那场战争中牺牲，你要拿什么去忘？‘摘星’这两个字，注定会时刻提醒你那场噩梦的切实存在的！”
　　“够了，启航！”赛胭脂手一痉挛，杯子掉在地上碎了，“忘记不需要找什么理由。如果非要因为什么忘记，那么曾经的伤口，会永远铭记。倾尽一生也摆脱不了。”
　　俯身将地上的碎片慢慢拾起，那个女子的声音从容淡定：“启航，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听我的话，学会……学会忘记吧。”
　　“我来吧。”启航蹲下身子帮忙拾起剩余的碎片，身子有些颤抖。
　　对于你们可以忘记，但是对于我、是无法忘记的，妍姐。
　　“泊夜也是个聪明的孩子。”赛胭脂轻声叹了口气，“再怎么说，木榕也是她的亲生妹妹。以前是他年少轻狂，不懂事。在外面磨练了这么多年，应该不一样了。他应该有分寸。而且他自从回来以后，也没有提到以前的事，说不定，他已经放下了。”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忘记。”
　　“你……”赛胭脂哑然。
　　“五万条性命，怎么可能忘得了。”
　　大漠的夜空清朗澄澈，点点明星如一只只锐利地眼睛，冷冷地注释着这个世界。那座彻夜通明的摘星楼，无言地立在沙漠浮琉绿洲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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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阿清不在，”任泊夜抱胸，浅笑，“不愧是想容，父亲以前就说过，你会成为这大漠上的瑰宝。”
　　“哥，你这些年，过得很苦吧。”听到这样的称赞，木榕却是完全不搭边的回答。
　　任泊夜摇了摇头：“还好。你跟启航二姨两个人，过得才苦吧？”
　　木榕将枯木枝丢进篝火里，轻道：“二姨当初不过是个女孩子，带着我跟启航两个人，确实很难。不过我跟启航还好，有什么难处，都是二姨一个人抗，再多的苦，她都一个人咽下去不让我们知道。”
　　任泊夜默然。
　　“二姨那么强悍的女子，很让人佩服呢。莫大哥没有娶错人啊。”木榕继续道。
　　“小的时候我生病了。整个人都烧迷糊了。那天晚上我哭着跟二姨说我好想家，好想娘和爹，她就整夜搂着我，跟我说，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因为，虽然没有了爹娘，我还有一个哥哥啊，我们跟他失散了，但是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
　　“他也会在某处，漫天是星星的晚上想念着我们。他一定下定了决定，有一天会回来看我们，跟我们团聚。她说他一定会记着我这个妹妹。尽管我很不讨他喜欢，我做了很多蠢事。可是我怎么说都是他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谁都代替不了。”
　　“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做个乖孩子。爹和娘都在天上看着呢。”
　　“现在，你终于回来了。”
　　火光下，木榕的头发也有些微微泛红，灿烂无比。黑白分明眼珠子里噙着的泪花，折射出跳动的火苗。
　　“想容……”
　　毫无预备的，那个红衣女子突然像金花鼠一样蹿进了她哥哥的怀里，两只手环住他的腰，侧脸贴紧了他的胸膛。任泊夜一怔，下意思地想推开她。
　　“不要再推开我了啊！”
　　又是一怔。她、她根本没有忘记吧？刚才那些笑容，那些毫无忧虑，干净坦然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吧？她什么都记得。
　　“不要，再推开我啊。哥。”声音颤抖，如刚才她眼里闪动的泪水，“我乖乖的，一定乖乖的。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推开我了。”
　　任泊夜无奈，刚才能与她轻松地谈笑，是因为他以为她已经忘了。毕竟，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往事了，而她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女童。可是现在……木榕轻声的啜泣，接着忽然双手忽然抱紧他，有点无赖地说道：“这回就算你想推开我也没用了，我会抱紧你的。”
　　没等他回答，木榕轻轻场起歌。那是她儿时，对他唱过无数遍的。
　　“我可爱的布娃娃，让我为你穿上漂亮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