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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Part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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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雅宽博奈
“辛苦了!再见。”
“再见。”
我跟着这个我遇到的第五十二个人向她家走去。这是一个二十二三岁左右的的女孩,不是很高,她走路的时候头低低的,散落下来的长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脸,让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背包的带子,另一只手踹在兜里,快步地走着。浑身散发出一种昏暗绝望的气息,却偏偏还能给人一种孤傲、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之感。‘真是一个矛盾的人呐……’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她的长发,我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她长的还算清秀,只是左眉上一条蜿蜒至眼角的疤痕破坏了美感。突然而来的风不仅吹起了她的头发也迷了她的眼,让女孩一阵惊慌,手忙脚乱地用抓住背包的手重新顺好了头发揉了揉眼睛,这才又疾步向前走去。
‘原来是有这样的隐疾啊,是这个让你变得这么敏感么?还是你背后,有更多的故事……’
还没等我想完,女孩又停住了脚步,这次却不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她身边橱窗里的电视。我有些好奇,便跟了上去。电视上这播着新闻:
“中国著名钢琴演奏家朗,将于一周后抵达日本举行他的专场独奏会….. 朗是第一位与柏林、维也纳、美国五大等所有一流乐团长期合作,在全世界所有的著名的音乐厅举办个人独奏会的中国钢琴家。年仅二十二岁的他,已成为继霍洛维兹和鲁宾斯坦之后世界钢琴界的又一位领军人物。朗的音乐才华以及热情奔放的性情相得益彰,使他成为古典音乐最理想的诠释者和年轻人心中的偶像……”
“砰!”
这一声响吓了我一大跳,转眼看去,只见刚刚那女孩一拳锤在了橱窗上。‘又有什么事让你不爽了……’我这个想法还没有完全成形,就惊讶的发现有亮晶晶的东西从她尖尖的下巴上滴了下来,竟然是眼泪!苍白的脸上两道水印十分清晰,一口牙,竟是往死里咬。我有些疑惑,想去看看电视,去确认里面确实没有什么刺激性的消息。这一看,却是吃了一惊:
女孩锤在玻璃上的手,是她刚刚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右手。一瞥之下才发现,这只手的五个指头都呈一种不正常的弯曲,且颜色较之左手相比偏褐色,不管是手背上还是手指上都布满了疤痕——这竟是一只伤手,一只残手!
女孩这时再也忍受不住,将右手重新放进兜里,另一只手掩了面,匆匆向家跑去。
我欲跟上她,却听到电视里这样播报:
“今晚六点三十九分,我国著名逃脱术大师尚腾政,在表演时出现意外身亡。据悉,这次表演是尚腾政大师的收山表演,地点选择在新落成海洋馆的鲨鱼池中。据目击者称,尚腾政大师这次的表演特意选在凶恶的鼬鲨池做表演,且在被捆绑好送入鲨鱼池之前,曾在两臂各划开一道伤口,借此来提高节目的刺激性。但由于操作失误出现意外,一分半钟过后大师并没有成功逃离鱼池,手臂伤口中渗出的血刺激了鼬鲨,导致尚腾政大师最终葬身鱼腹。在此后的打捞过程中,又有一名潜水员由于被铁钩误伤出血而死在鲨口之下。此两起血案共造成三十九人精神失常,目前都转入医院进行治疗。尚腾政大师的意外辞世,是我国乃至世界逃脱术届的一大损失……”
‘损失?是,是损失。像他这种对社会有益的人死了就是损失。但你们心中的哀痛,能维持多久呢?’
我尾随她进了她家,刚一进门就见一个中等年纪的妇女迎了上来,眼中的怜惜与关切掩饰不住。
“奈奈,回来啦。”
“啊,妈。我回来了。”女孩的反映稍有些冷淡和愧疚,在加诸她刚刚不寻常的举动,让我怀疑她是否有自闭一类的病症。
“嗯,一天也辛苦了,赶紧放下东西去休息休息吧。”
“好。妈,你去忙吧。”
女孩放下包走进了客厅。我一看到屋内的景象不禁有些吃惊:她家的内厅本就不大,几乎三分之一的地方还被一架平台式的三角钢琴所占据。这是一架大型三角钢琴,长度在2.3米以上,属于演奏会用乐器,适用于大剧院、音乐厅和体育馆等大型场合。我有点疑惑,这样的大型演出或专业人士才用的钢琴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平凡人的家里?
然而疑问旋即就解开,抬眼望去,墙上、桌子上、壁橱里全部摆满了金灿灿的奖杯奖盘,各大钢琴比赛,从日本国内到国际,第一名的奖杯似乎全能在这个小小的内厅里找到。我上前去,发现第一名的后面都镌刻着这个名字“雅宽博奈”。
雅宽博奈。我忽然回想起刚刚那个女人叫这个女孩“奈奈”?莫非她就是……?可是她的手……
我正思索着,忽又听到身后一阵抽泣声,我转过身,发现这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面对着面前这些荣耀的奖杯,再次泪流满面。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轮廓,忽然觉得她的眉眼似乎真的在几年前的新闻报纸上经常出现。真的是她?!
雅宽博奈出生在一个充满音乐气氛的家庭。父亲是一名高中的音乐教师,母亲则是同一所高中的化学教师。从小,她就表现出惊人的音乐天赋。两岁时,父母带她到姑妈家串门。姑妈家有一台小小的立式钢琴,小博奈看到以为是什么新奇的玩具,便央求爸爸扶她到椅子上玩。坐好后,她看到那黑白交错的键盘感到十分新鲜,便将小手放了上去。这一放,便是一位音乐神童从此被发掘。通常的小孩子见到钢琴,不是拿小拳头上去乱锤一通,就是拿一两个指头上去瞎按一番,制造出不少不和谐的噪音惊扰邻居。但当时只有两岁的雅宽博奈,却将指头规整地放在了键盘上!虽然当时她的手很小,但她还是努力地严格将一个指头放在一个琴键上!好像天生就知道该这么做似的,可她的父母都知道,她从前从没有见过任何关于钢琴的东西。就在他们还在暗自惊讶的时候,小博奈按出了她人生的第一个音。不是刺耳的“re mi fa”,而是和谐的“do mi so”!所有人惊为天人。
她的父亲压住心中澎湃的感情,俯下身轻声对小博奈说:“奈奈,爸爸教你弹它好么?”说着,把住女儿的小手,在琴键上按下了那对她今后意义非凡的八个音。
“奈奈都记住了么?那现在听听这首歌。”雅宽先生随手按下身旁CD机中的一首歌,“听完了,把它弹给爸爸听,好么?”
那是一首十分恢弘的歌曲,小博奈听得心里充满激情,立即便沉醉其中。歌曲完了,但那奔放的旋律还在心头萦绕,于是,小博奈不知不觉地在钢琴上弹了起来。说来也怪,虽然从来没有接触过音乐,歌也只听了一遍,她却几乎把这首歌的大部分旋律都弹了出来。
她的父亲激动的眼中含泪,为自己,更为上天赐给他的这样一个神童女儿。从此,雅宽博奈便踏上音乐之路。
刚满三岁,父亲就带小博奈去学习钢琴。每天学习两三个小时却还觉得不够,硬是要在钢琴旁再坐上半天才肯罢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或枯燥,反而觉得沉浸其中甘之如饴。就这样,雅宽博奈在完全自觉的情况下,飞速提高着自己的钢琴技艺,将同龄也在学习钢琴的孩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到了四岁,父亲觉得小小的音乐课堂已经无法让小博奈尽情发挥她的才华了,应该为她找一名音乐家单独授课了。于是,雅宽先生就带她拜见了S音乐学院的钟藏教授。小博奈仅仅在钢琴上弹奏了第一乐章,钟藏教授就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雅宽先生说:“我愿意教授她!年纪如此之小,就能将这曲子中的感情演绎得这么淋漓尽致,她不是凡人,一定是上天派来振兴我们日本音乐界的。我一定倾其所有教授她!”
五岁,雅宽博奈就将地区钢琴比赛第一名的奖杯抱回了家。
之后,她的锐气更是势不可当。奖杯接踵而至。九岁时,被日本最具名望的G音乐学院的泉谷教授收为弟子。在他的精心培养下,雅宽博奈渐渐的在国际上崭露头角。十三岁,她取得了她在国际上的第一个冠军奖盘。踏着奖杯向上攀爬,她在她十四岁的年纪,敲开了美国K音乐学院的大门。自此她便迈出了职业钢琴家的第一步。除了每日依旧徜徉于黑白键之上,她开始陆续获得了与V交响乐、L交响乐团等大型乐团的合作机会,越来越多的音乐家开始将目光投注在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身上。
2月14日,这个浪漫的日子却又在音乐界被人烙上了雅宽博奈的名字。那是在美国举行的一场明星音乐会,这是一场长达五小时之久的音乐盛典,邀请了五位世界著名的钢琴家加盟演出。雅宽博奈作为K音乐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被安排免费参加。这是一场相对来说比较轻松比较随意的音乐会,旨在用音乐的力量呼吁人们减少温室气体的排放,所以不管是台上大师还是台下观众,穿着都比较随意。大师不再穿着规整的燕尾服,而是同台下的观众一同穿着印有环保字样的T恤衫。观众们不用再用标准的坐姿坐在椅子上小幅度地鼓掌,而是兴致到了,便可以大声欢呼用力鼓掌,甚至站起来挥动荧光棒。就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之下,音乐会进行到了尾声。最后一位上台的是钢琴界的一颗新星,也是一个异类。他从不会向其他大师们一样规矩地弹钢琴,他染发、戴耳钉、文身、穿时尚劲装,活脱脱一个摇滚歌星的样子,但也就是因为这样,他的钢琴被贴上时尚的标签,而更受年轻人的追捧。他洒脱不羁的个性,成了女孩子尖叫的源泉。
这样一位“离经叛道”的钢琴手,在演出时又有惊人之举。他竟然在演奏完所有乐曲后,向着台下问道:“我相信台下一定是卧虎藏龙,有很多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有没有人想和我上来切磋一下呢?”
台下一片哗然。人们惊讶于他的大胆之言,却也没有人自认为可以超过他,一时间一片寂静。就在这时,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我来试试!”
雅宽博奈举着右手站起身,在众人惊讶、赞赏又有几分揣测的目光中登上了台。她的下巴高高扬起,几分挑衅地对着那个钢琴手说道:“这位哥哥,我来挑战你!”
雅宽博奈本就属于那种外向开朗的人,只是对于音乐的巨大热爱才将她牢牢地栓在了钢琴的旁边。脱离了音乐,她像所有的同龄孩子一样爱玩儿、爱捣蛋、爱撒娇。再加上她有如此横溢的才华,难免会有一些恃才傲物、心比天高,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风风火火。因而在听到那位钢琴家的“挑战”时,一时间小孩子心性起来,就不顾一切地举起手来,要与他比个高低。告诉天下人,她雅宽博奈的水平一点也不在他之下。
却不知这一举,为她带来了荣耀,带来了肯定,带来了一个专属于她的朝代。
一首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曲》,令数万观众沸腾,令那位钢琴家甘拜下风。各处的报纸上,都是音乐神童雅宽博奈的姓名。
从此,她与世界上的一流乐团陆续签约,开始了她的音乐演奏生涯,开始了发表她的个人专辑,开始了接拍广告。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她的朝代正向着繁荣越走越近。
然而就在她开始筹备自己的世界巡回演奏会的时候,上帝突然收回了对她的一切眷顾,狠狠的将她打进了地狱。
那年她十九岁,刚刚获得美国著名杂志《Q》评选的“世界最具影响力的二十位Teenager”中的首位。欣喜之余,她便与几个好友开车去郊外游玩。
那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小山村。雅宽博奈见公路上半天根本就开不过来一辆车,便央求好朋友让她试开一下车。因为她没有驾驶执照,只是平时玩过游戏厅里的赛车,所以朋友一开始并没有同意,但经不住雅宽博奈的软磨硬泡,才勉强同意让她试开,但速度不可超过四十迈。
她十分的听话,一直将速度控制在四十迈,就这样开了将近一个小时。途中,对面一辆车子都没有开过来,而她也渐渐地熟悉了驾驶。这时,她的朋友们开始显得有些烦躁起来,因为以这样的速度,是还要再开上好长时间才可以到达目的地的,可呆在狭小的车里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就这样,雅宽博奈偷偷地踩下了油门,将速度提升到了六十迈。转头看向朋友,见到他们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又将脚踩了下去。
就这样,在身边人的默许之下。一辆箱车在一个没有驾驶执照的人的操纵下,以一百四十迈的高速狂奔在山间公路上。等到转弯时见到对面以同样高速开来的货车时,已经什么都晚了。
他们的车撞倒了旁边的山石上,整个车头都瘪了进去。副驾驶上的人当场死亡,其余人除坐在后排最外面的人轻伤外全部重伤。雅宽博奈颅骨骨折,重度脑震荡,肋骨六根折断,双腿粉碎性骨折,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然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车祸的一瞬间,她的右手正放在档把上,被瘪进的车头死死的卡住。
她的母亲听到她车祸的消息当场晕倒,她的父亲还算冷静,四处为她联系医院,得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这只手需要截肢!
这怎么可以?!于是她的父亲发疯般的为她转院,为她联系最好的医生,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终于将她这只手保住了。可是,保住了又有什么用?那畸形的骨骼,无力的手,是再也弹不了钢琴了。
这一场车祸,对音乐界,不过是一颗新星的陨落。没过两个月,就再难见到有关这个曾经的音乐神童的报道了,因为这个世界从不缺乏神童,过不了几年一定会有更多的神童涌现出来填补她的位置。
但。
这一场车祸,对雅宽家,却是天崩地陷。先是为了雅宽博奈的伤势,花费了大笔钱财。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官司和索赔。雅宽博奈最终逃过了牢狱之灾,却变得一无所有。从前挣得的钱一分不剩,反而负债累累,没有了刚刚峥嵘的事业,没有了前途,甚至连健康健全都无法保有。对死去重伤的朋友的罪恶感,对向她寄予厚望的导师的辜负感,对为了栽培她为了治疗她倾尽一切的父母的愧疚感,对造成这一切的自己的厌恶感,压断了还未满二十岁的她的脆弱的神经。在几次自杀未遂之后,她变的歇斯底里,继而是自闭绝食。最后终于在心理医生的开导之下,逐渐的恢复了正常。在母亲的帮助下,在一家化工厂做清洁工作。只是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心比天高的雅宽博奈了,而是沉默寡言有轻微抑郁症的雅宽博奈。
‘真是很不幸的遭遇呢。’我看着那个满脸泪水的女孩叹了一口气,‘只是你不知道,你自杀、绝食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又有几件能在报纸的娱乐版上占上五厘米见方以上的地方?’
我们这个世界一直是这样,人,只关心好好生活,追逐着看得见的利益。一旦与这些无关,马上就会被他们忘诸脑后,更何况像艺术这样浮在半空中,高高在上睥睨人间的东西。可是有的人,他不作这些锦上的花,而是安安分分的织他的锦,去造福他身边的人,为了他们的安定为了他们的幸福,哪怕倾尽灵魂中的力量也在所不惜。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他们得到的,是权利下的背叛,是财富下的扼杀,是利益下的遗忘,是现实下的冷漠。人们甚至,连平静死亡的权利都不给予他们。
就像波黑塞族共和国总统拉多万•卡拉季奇,为了国土的完整,为了民族的信仰,为了捍卫灵魂的自由,站了出来。他是殉道者。前方没有光明,他不曾惧怕,也不曾喊出什么“我们一定胜利”的空话,而是默默地,坚定地拿起枪,冲在了最前头。可是他的下场是什么呢?当美国欧洲各国微笑着将他推倒的时候,当美国欧洲各国微笑着对他的子民和他的敌人说只要你们抓住了他,只要你们听我们的话,你们就可以加入欧盟的时候,那些人做的又是什么呢?昔日的敌人联合了起来,不是为了和平,不是为了停止杀戮,而是为了那个可笑的承诺。他们大踏步的从这个为了救赎他们的人身上踩了过去,然后将他绑了起来,丢到了国际军事法庭等待处决。这就是他为之奋斗的人的灵魂呵,如此盲目,如此麻木,如此,成了埋葬他的坟墓。他该明白,他那些为了自由的呐喊,根本敌不过金钱和功利的喧嚣。他们这些软弱的人,一开始就是一股狂热的跟他走在了他说的通向光明的路上,只因为这时候没有希望,可他们心中的不安,疑惑,不确定却在一点一点的腐蚀着他们的灵魂,饥饿,困渴一点一点的拖沓着他们的坚定。这时候一旦有一个人举着一杯混着毒药的甘露对他们说“跟我来吧”,他们便马上放弃那一条看似无望的道路,极端的、偏执的、空想的投入这个人的怀抱。
就像……
……
他们错了么?他们没有错,只是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纯洁的信仰。
是我们,太高估了这个世界。
面前的女孩擦干了眼泪,走到了钢琴的前面,手指在光滑的表面上流连,缓缓地打开了琴盖。
‘怎么?你都这样了还要弹奏……’我的疑问还没有完全,就惊讶的发现这钢琴几乎每个白键上都有淡淡的红色。再去看她那畸形的右手,每个指头肚上都有着厚厚的茧和磨破的痕迹。
‘莫非,你还没放弃?’
女孩用行动给了我答案。她轻轻地坐在椅子上,将左手和那惨不忍睹的右手放在了琴键上。按了下去。
仅仅是听了前几个小节,我就几乎要惊叫出声。
节奏是那么的快,指法是那么的繁复。她弹奏的,竟然是世界上有名的快节奏的曲子《The Flight Of The Bumble》,译名是《野蜂飞舞》。
一个右手有残疾的女孩弹奏的《The Flight Of The Bumble》,竟和我之前听到的演奏会上的分毫不差!很难想像为了练习这首曲子,她费了多少时日,流了多少汗水泪水,忍受了怎样的疼痛,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一遍一遍地,在那染了血的琴键上弹出这样的旋律的。
门口传来声响,她的妈妈赶紧去应门。门打开,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年纪不过五十岁上下,但头发竟已斑白,眼角额上的皱纹从不远处也可以清晰看出痕迹,全身上下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苍凉。他的眉宇和雅宽博奈有些相似,想必应该是她的父亲了。
“回来了。一天辛苦了。”她的母亲接过先生脱下的外套。
“嗯。”随意的应了一声,雅宽先生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被屋内的琴声吸引了过去,“……又在练琴?”
“是啊……一回来就练上了。唉……这孩子……”
夫妻俩一时间都沉默了起来。他们走进内厅,雅宽博奈竟然没有发觉。
她完全沉浸在那些繁杂的音符中。为了能够将曲子毫无瑕疵的演奏出来,她紧张得面目赤红,强逼着那残疾的右手必须像从前一样流畅的,跳动在键盘上。汗,一滴滴的沿着额角的发流淌下来。她弹得是那么用力,一下下的好像不单单是敲击在琴键上,更像是捶打在罪人般的自己身上。她的指甲没有修剪,有些长,用这样大的力戳在键盘上,有的指缝间已经依稀可见血迹了。这是一种自虐般的赎罪,一种疼痛下的欢娱。
最后一下狠狠地敲击下去。今天比昨天又进步了,整首曲子弹下来只有三个错误,看来只要她再多加练习几次,应该就能征服这首曲子了!
“啊!……”这时她才发现身后的雅宽先生,连忙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叫了声:
“父亲。”
“好。”雅宽先生迟疑了一下,好像在压抑什么,“别那么着急练琴了,去洗洗,准备吃饭了。”
“好。我马上就去。”说完轻轻的恭了下身,向卫生间走去。雅宽太太赶忙跟着她也进去了。
隔着门,依稀可以听到里面的对话:
“……奈奈,以后,别那么玩命练琴。你看,手又流血了吧!疼不疼啊?……孩子,你不用这么逼你自己,我们真的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爸爸也一样,他只是……不会表达出来,真的!在我们心里,你能平安,你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比什么都重要……”
“好的,妈,我知道了。你出去忙吧,我一个人可以……”
被女儿“请”出浴室的雅宽妈妈一脸不舍与心疼的走到先生面前,口气微微有些责备:
“唉……你说你也是,明明心里早就释怀了,还天天绷着那张脸干什么啊!我知道你也心疼她,看她现在这么折磨自己你也难过,但你要学着表现出来啊!自从出事之后,她就再没叫过你一声爸爸,难道你每次听她那么悔恨那么自责地叫你父亲,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我……”雅宽先生用手扒了扒不密的头发,有些艰难的开口,“怎么可能没感觉……只是我一回家就看到奈奈那副样子,我……我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每次看到她疯了似的练琴,那么小心翼翼地向我证明她还能回到从前,所有的话就都梗在喉咙,我就只想找个窗口跳下去!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折磨她!折磨我们一家人……”雅宽先生将脸埋进手里,肩膀耸动。
“你……”雅宽太太被他的举动有些吓到。
“我……”雅宽先生顿了一下说道,“我明天会笑着回来……你放心……”
“嗯……好!”一丝绝美的笑绽放在雅宽太太并不十分美艳的脸上。
第二天
“妈,我走了。”雅宽博奈与母亲道别。此时雅宽先生已经上班去了。
“嗯,路上小心!”
雅宽博奈一个人坐在供清洁人员休息的小房子里。她工作的地方是一个主要研制底片洗剂的化工厂,不是很大,也不会制造出很多垃圾灰尘,所以她的工作还比较轻松。再加上她手有残疾,大家会很照顾她。只是她自己因为自闭和抑郁症,总是不能融到身边人中,老是低着头,独来独往。
但其实这正合了她心意,没有人打扰,她便可以自在的徜徉在她的音乐世界里。
此时,她正闭着眼,伸手在前面的桌子上,“练习”着《The Flight Of The Bumble》。心中有钢琴,手上便丝毫不含糊。这首曲子的作者是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原是其所作歌剧《萨旦王的故事》第二幕第一场中,由管弦乐演奏的插曲。今日,这首风格诙谐的管弦乐小曲,已脱离原歌剧,成为音乐会中经常演奏的通俗名曲。四幕歌剧《萨旦王的故事》完成于1900年,是根据俄国文豪普希金的小说改编而成的。这首管弦乐曲《The Flight Of The Bumble》的原曲谱上记有:“从海面的远方,飞来一群大黄蜂,围绕到天鹅的四周,盘旋飞舞。”手指急速的按压,正是为了表现蜜蜂嗡嗡振翅时的动态。雅宽博奈的手指运动着,心神却被完全地带入了这首曲子的意境中。来势汹汹的大黄蜂,受伤哀鸣的天鹅,英勇无匹的王子……一曲终了,雅宽博奈的心还久久不能平静,为了曲中深意,更为了自己这次完美无瑕的“弹奏”。她终于,征服了这首曲子。
满意地睁开眼睛,她唇边一个弧线还没勾勒完,就惊恐地听到身后传来了异响!
嗡嗡嗡——
是大黄蜂!
而且,并不是她的想象!
颤颤巍巍地回过头去,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啊——”
身后,铺天盖地的大黄蜂,盘旋在她的头顶,锁定住她这只猎物,蠢蠢欲动!
“啊——”不顾一切的撞开门,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可,坐了一上午的双腿早已酸麻,雅宽博奈还没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
大黄蜂瞬间围了上来。顿时,火燎般的疼痛顺着小腿向上蔓延。她疯狂地抖动身体,挥舞双手护住头脸。不敢开口呼救,生怕黄蜂会顺着爬进去。知道再这么坐着不管怎么扭动始终逃不过被蛰死的命运,只有跑,才有生路!她挣扎着站起来,用那还爬满黄蜂的双腿狂奔起来。
奔跑中,她低头看手上被蛰伤的伤口,发现伤口一片潮红、肿胀、水疱形成,有的地方甚至出现瘀点和皮肤坏死,剧痛无比。她全身被蜂群螫伤多处,已经有头晕的症状出现。从前她曾在书上看过,蛰她的是黄蜂。这种蜂不同于蜜蜂,蛰人后可将蛰针收回,继续伤人。且当螫针剌入人体时随即注入毒液,中毒后会头痛、恶心呕吐。目前她已经开始逐渐表现出这些症状,而且还能感觉到裤管里有黄蜂仍在给她注射着毒液。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就这些毒液就足以致她于死地!
对!
水!跳进水里她就能保住性命!
可……可是哪里会有水?!正在她茫然无措间,忽然一个人抓住了她!
“雅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跑?!”那个人从没有见过一个人惊慌失措成这个样子。
“啊——蜜蜂有蜜蜂!让开让开!”见逃生之路被人阻断,雅宽博奈吓的魂飞天外,一把推开这个人又向前跑去。
“啊?雅宽?什么……蜜蜂?”那人狐疑地向后看去,什么都没有啊。
“她怎么了?喊什么呢?”又有一人奇怪地走过来。
“我也不知道,她喊什么蜜蜂蜜蜂什么的,好像有蜜蜂在追她似的,可是你看,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是幻想吧……她好像是精神方面……”
嗞——
一声奇怪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两人对视了一下,有些迟疑的走了过去……之后,便不省人事。
拐过弯之后有一个大池子,四周用砖头砌起了约一米的围栏。我还没走近就能闻见一股奇怪又令人作呕的气味。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一池血红的水。待走到跟前,就发现一具人的骨架静静地漂浮在里面……
这个池子,是化工厂用来漂洗工件的碱池。雅宽博奈在被“黄蜂追赶”时,慌不择路,看到这个池子以为是水池,就一下跳了进去。高浓度的氢氧化钠是何等的腐蚀性,甚至能腐蚀金属。它对蛋白质有溶解作用,雅宽博奈跳下去的一瞬间,就从脚到头,所有的皮肤、肌肉、血管、筋络、软骨到组织、隔膜、脏器“嗞”的一声,都被溶了干干净净!
白烟冒起,一副人的骨架被完整的,剥离了出来。微风吹起,游弋在血红色的碱池里……
我转身离去。雅宽博奈,你死的还算比较轻松,就一下,没什么痛苦,算是与你之前不幸的一种互补吧。相信你的死,总算可以让你再上一次报纸的头版,再次感受一下被人们关注的滋味。但这,也是最后一次……
Part 5 影安琢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