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宫》今如许

2、明则不寿

　　周宫迎来了新主人践祚后的第四个小寒。
　　子衿打起一桶水，一路往长乐宫走，小寒已临，打水的功夫是愈发难做了，水井离凤藻宫虽然不算太远，可这几日才下过雪，路滑难行，一来一回也需小半个时辰。
　　凤藻宫眼下是最短不了水的时候，娘娘身边却并没有几个伏侍的人，更不提身强力壮、有眼力见儿的了，这活儿不得已才落到了子衿身上，她对此虽无大的怨怼，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忿，娘娘分明宠冠后宫，身边巴不得贴上来的宫女黄门不知凡几，偏偏太后娘娘打着压着，害得娘娘表面风光，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经过镜园时，子衿朝东六宫那边望了一眼，因进了小寒，各宫各处的灯总是彻夜明亮，尤以长乐宫为首，那一盏百鸟朝凤的走马灯高悬在碧瓦飞甍之下，直衬得别处的宫灯黯然失色。
　　子衿撇了撇嘴，教那一水儿的金红色刺得眼睛一痛，忙提起水桶，一鼓作气地回了凤藻宫。

　　“子衿，水打来了吗？快给娘娘把药煎上，别误了时辰。”
　　嗣音端着一盆水就势往廊下的花坛子里泼，一边吩咐子衿：“啊还有，皇后娘娘在里头呢，你可别冒冒失失的，仔细吃板子。”
　　子衿朝她一吐舌头：“知道啦。”
　　她顺手将水提进耳房里，把娘娘晚膳后要进服的药煎起来。
　　不多时子佩从正殿退下来，子衿当是娘娘准备进药了，不由多嘴一问：“今儿怎么这么早？平日里都是酉时末才吃的。”
　　子佩拉长着脸，按住她要往外倒药的手，小声抱怨道：“皇后娘娘在殿里吃茶呢。明知道咱们娘娘身子耗不住久坐，还非来吃这么久的茶，再拖下去，娘娘连晚膳都要耽搁了。”
　　子衿听了这话却也不吃惊，只冷笑一声：“谁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思。你看着药，我去殿外劝一声，再不行，就去宣室殿请陛下来。”子佩点点头，替了子衿的劳。
　　子衿往殿外站定了，福下身去：“娘娘，该传晚膳了，太医说过，您的饮食皆要定时，耽搁不得的。”
　　“妹妹这儿服侍的人果真是贵精不贵多，”里头轻飘飘地传来一声应答，把子衿的心揪住。
　　子衿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只听见自家娘娘道：“娘娘赏光，一道用点？”再接下来就是皇后的笑，这笑里的意味难以言表，激得子衿一臂寒粟子。
　　“不必了，本宫要去给母后问安，妹妹好好歇吧。我若在此留膳，怕是妹妹这一顿也用得难安了。”
　　皇后搭着大宫女黄钟的手臂起身，没等明妃说话，已打帘出了殿，临走不忘瞟了一眼候在外头的子衿。
　　黄钟拾了眼色，当即回道：“娘娘，她叫子衿，是明妃娘娘身边的二等宫女。”皇后点点头，登上仪舆而去。

　　“皇后娘娘过来，陛下怎么一点也不拦着？分明知道她是……”
　　“子衿，不可造次，皇后也就罢了，陛下也是轻易能讲的吗？”宗白月将手中的药碗放下，断了子衿的话头，倚靠在窗牖边，朝太极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夜他还会来吗？皇后下午过来坐了这么久，不过是为了告知明年开春的采选一事。若真是为了告知，遣个腿脚快些的奴才走一趟就阖宫俱知了，何须亲临凤藻宫，耗费一下午的辰光？
　　宗白月心里明白，皇后是为了来看她的笑话，顺带着替自己的病加一把霜。自己如今离不了汤药，陛下纵是宠爱也有心无力，倘若新人入了宫，这份宠爱恐怕更是名存实亡了。
　　“娘娘，别想太多了，太医吩咐过的，您千万不能忧思过度。”嗣音将子衿子佩打发出去，取来薄毯子为宗白月披上。
　　“纵我不来，子宁不嗣音？”
　　宗白月看着自己的大宫女，想起当年在潜邸里，陛下与自己并肩地坐在一起，给新入府的使女们起名讳，这三位用了整整九年的宫女，已见证了自己的精气神由盛转衰的全部过程，虽然陛下的眷爱在这九年里不减半分，到底是自己福薄。
　　她抚过肩头的薄毯子，轻轻地念，又像是突然想明白似的，对嗣音吩咐道：“去太极殿递一句吧，今日的药都吃好了，政务虽繁重，还盼陛下保重龙体。”

　　周豫把手中王庚景的折子反复读了三遍，岭南要削山铺路，工部又哭穷——年中才拨下的五万两还没有实用的大名目，竟已经没剩多少，他这个工部侍郎委实太急了点！
　　蒋尚书按兵不动，此事过早责问未免草率，但绝没有直接批款的道理，周豫头疼得紧，如果这本折子到了太后手里，且不说他王氏的口袋又要添一笔横财，蒋家也要成了他们手中的筏子。
　　想到这里，周豫面色更加难看，吓得来传话的黄门沈和连进都不敢进。
　　“沈和，”周豫抬眼看见窗下徘徊的人影，揉了揉太阳穴：“进来，你影子晃着朕眼睛了。”
　　沈和闻言一惊，忙进了屋，挥退了随侍在两边的小黄门，俯首在地：“陛下恕罪，奴才见您正想事呢，没敢给您打岔。”
　　周豫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笑：“皇后又差人过来探话了？”
　　“是凤藻宫传话过来，”沈和掂量着，见周豫神情一振，忙上前细细禀了，又替他把灯芯剪了剪：“您看？”
　　周豫颔首：“去一趟。”

　　周豫的銮驾到凤藻宫时，凤藻宫的灯笼也已高高地悬挂了起来，子衿知道陛下最爱看凤藻宫里外都是风风光光的，虽然平日里有太后压着，可这大晚上陛下驾临，她的手再长，可也管不着了。
　　“陛下万福，”子衿迎在最前面，满面笑意：“娘娘吃了药就一直念叨陛下身子，还没肯睡下呢，非要等您来。”周豫点点头，入了屋，将随侍都留在外头，沈和与子衿一干人等也机灵，只管守在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