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宫》今如许

1、遁且不及

　　花鸟使将将抵达岭南的时候，岭南业已进了冬，薛政山的官又被削了一品。薛府上下氛围极其低沉，竟不知是因为寒冬肃穆，还是人人自危。
　　但有一人天生不循常理。
　　趁没教谁瞧见，薛明夷趿拉着木屐子往长姊的屋里头钻：“阿姐，阿姐？”屋里无人应声，甚至不需人应声，只凭自己一双眼睛已经看了个透——阿姐出去了。
　　许是往母亲处去了？薛明夷犹自猜着，还不及往下想，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忙猫下腰，躲在牖下。
　　回过神来，薛明夷一阵纳闷：我何必躲着人呢？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但这时再起来，动静又更大了，倒不如蹲一会儿。因而薛明夷没动，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相的是大娘子？”说这话儿的声音再熟稔不过了，正是主母屋中的扫洒，喊作小瓶的。
　　再听下去，同她搭腔的也是主母屋里人，年纪稍长一些，约莫二十出头，人喊阿碗。
　　“怎么不是呢，大娘子年岁正当，又一贯是敏慧冲怀，莫说岭南这等的偏远之处，便是传回京里，又哪里落于人后？方才已往前厅去了，只主母按着，不肯教她与人碰面的。”
　　“那……岂不是抗旨的罪过？”
　　“嘘！这话儿怎么好说！大人和主母自然有法子的，咱们这么样儿的下人，掺和不了，只听凭差遣就是了。”
　　“姐姐说的是，咱们只管……”
　　声音渐渐地小了，薛明夷料想二人已走远了，直起了腰，不由细思，忙绕后园子的小径往前厅跑去了。

　　“阿姐，大人怎么说的？”
　　薛明夷见到孤零零一人端坐在厅里的薛遁，有些急了，她才想起来今天是花鸟使下采的日子，照理说大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将人打发走了，但只看阿姐还坐在厅中等候，也就明白：此事又生了旁枝
　　薛遁伸手，将一阵风儿似的薛明夷安顿下来，一壁嗔怪道：“你这时候跑来做什么？母亲才发的话儿，今日不准你走动的，偏生你不听话。”
　　薛明夷听出她的顾左右而言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阿姐，快别瞒我，是不是大人教那人为难住了？”
　　薛遁不答，将眼侧开。
　　这个妹妹她自小看着大的，岂能不知是个什么脾性？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肯罢休。要治她，只以沉默相对就是了。
　　薛明夷在薛遁处吃了瘪，有些急了，她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自己这时去问大人与母亲，必定不合时宜，但唯一能问的薛遁偏偏一言不发，分明是不想让她牵涉进来。
　　“我知道了，”薛明夷一顿，也不由薛遁答还是不答，忽地起了身：“我去问大兄，他肯定搭理我。”话音方落，便作势要走。
　　但凡薛澹见了明夷，必定是知无不言的，她们这位大兄哪里都好，就是最惯着几个妹妹。
　　薛遁最是清楚不过，忙再一伸手，将人拦下来：“大人与大兄都正同花鸟使吃茶呢，你去了要坏事儿的。”
　　薛明夷明白了。大人哪里喜欢吃茶呢，家里也就母亲爱这苦尽甘来的滋味儿。这下子要借吃茶解决的，就不是小事了。再看阿姐这会儿还候着，想必是还没见过花鸟使呢。
　　“王家的人？”薛遁一个眼神，薛明夷已猜出七八分，花鸟使这一遭来的不是凑巧，是有人在这儿等着呢。
　　“我看……”
　　“我的二祖宗，您怎么跑这儿来了，主母到处寻你呢！”还不及薛明夷说话，阿碗先声夺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连礼儿都顾不上唱了：“快跟奴婢去吧，别教主母等久了！”
　　薛明夷眉头一颦，刚要出声，就叫薛遁摇头制止了：“去吧，母亲要急的。”只好咬了咬唇，将话压到舌根，跟着阿碗到了主母屋里。

　　“母亲寻我什么事儿？”薛明夷进屋，跽坐在母亲的椅边。
　　宗柳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二女儿，心里一阵接着一阵地发慌，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只握住了薛明夷的手。
　　薛明夷感受到这一握的重量，她从母亲的眼里读出了不舍。聪慧如她，再垂下眼睫，已是不敢看这不舍的眼了。
　　二人无声地坐在屋里，久久不变地维持着这一动作，直教阿碗也跟着不说话，满屋静谧，只能听见细风打帘的声儿。末了，是正厅传了响动，说是吉时到了。
　　宗柳的手是时一颤，带着薛明夷也一动。一动之后，薛明夷平白无故地笑起来，终于答了宗柳：“母亲，我晓得了。”

　　岭南的山不好走，原本走的就不是康庄大道，一堑接着一堑来，又兼入了冬，路上铺了薄薄一层冰，为防马蹄与车辙打滑，一路上行车都以慢为先。但纵使早有准备，一行人抵达吴地驿站的时间也比预料中的晚了近十天。
　　与薛明夷同车的邓芸喜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性，连日来不知抱怨过多少回这一路上辛苦，将将落了地，脸上总算也放了晴，眼朝楼上瞟了一眼就回头招呼：“明夷，咱们快挑间朝阳的，把身上晦气都晒晒干净。”
　　薛明夷先后谢了看车安马的官吏使者，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好，你看着挑就是了。”
　　邓芸喜与打小背井离乡从京城来到岭南的薛明夷不同，她是地道的岭南女儿，长相有着岭南人一贯的清秀，偏偏性情直率开朗，和岭南淳朴的民风趋同。
　　薛明夷并不讨厌她这样的脾气，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使人困倦，还多亏了邓芸喜连珠炮似的话语才解了自己许多乏。
　　“旁边住的是江南道的江祺和吴漱玉，那两位可都是温声细语的，一讲话能酥死个人，”安置妥当后，邓芸喜拉着薛明夷的手就开始侃天侃地，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说不准陛下就喜欢我这样的，不像她们，藏着掖着。”
　　薛明夷扑哧一笑：“你呀。歇会儿吧，明儿个一大早，咱们还得赶路呢。”
　　邓芸喜脸一垮：“这儿离京城还有多远啊，早知道这么折腾，当初我可就不……”
　　薛明夷脸色一变，抬手将她未竟的话尾挡在嘴边：“别说胡话，这是圣旨，可不由你愿不愿意的。”
　　见邓芸喜讪讪地住了嘴，她又放缓了脸色：“阿喜若嫌颠簸，待会咱们去讨点稻草塞在坐垫里，也能缓上一缓。”
　　“好，”邓芸喜满口答应，才端坐不一会儿，又开始朝外头探脑袋。
　　薛明夷知道她是坐不住的，也不拦她：“江祺是个不爱热闹的性子，你别往她跟前凑。但是吴漱玉还能讲上两句，就是她的官话说得不太利索——”
　　还不等薛明夷交代清楚，邓芸喜已经笑眯眯地点了头：“我明白，明夷你别操心，我待会就回来。你只管好生歇你的！”话音未落，就已蹿到邻居屋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