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の物语》陈步尘

7、芥川跟我说

　　我与沈君可还算是很熟的。心里说出这句话时，又想起曾经打定不再挥笔为文的想法，伴着此时又乍寒还暖的天气，这个中意味，甚难传达。何曾想到，沈君早已为我这藐予小子作传，如何答谢，唯表一拙文以申之。
　　我与沈君其实又算不上很熟的，记忆里的沈君是很有风格的，现在的他又似没什么风格，当然，这也算是一种风格吧，只不过不可悬得过高，以免搬出空泛的假道学。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有一种老师的气度：方格眼镜，明亮的大眼睛，蓄须，齐整的三七分偏分发型，总要戴一只手表，穿一件深色外套。第一次接触画画这件事就是看他伏案执笔，心无旁骛地构图，修改，成形，那时他未换成水粉画法，屈就于色彩变化不甚明朗的水彩画，以至今日，不得不说这里面有他的追求——在高度的限制中力求展示一种必要的张力。
　　我记忆里最深刻的画就是那张蜡笔小新，原本在电视画面里野原新之助的脸蛋颜色是白色里偏黄的，于沈君的画里脸蛋竟变成红色偏黄的（笔者的描述甚难着意，于“形”述中有力地接近“意”便已满足），而这，已经脱离了原本印象里的那个野原新之助，但是这样对脸蛋的处理是有其道理的。沈君作画喜用无人涂画的旧纸，这种纸纸质不是很好，摸上去偏粗糙了些，而且颜色偏暗，对初学者来讲是不好作画的。他采用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凸显了作画对象与画纸的某种对立或曰张力，使对象能在一定的限制中立体化，而画纸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介质罢了。时至今日，我依旧是那个感觉：沈君让静止的野原新之助活了。不知后来他是否有把这张画藏起来，如果有，或许是他学生时代的美好记忆吧！毕竟对于现在工作繁忙的沈君来讲，静心作画已经是奢侈的事情了。我对绘画的启蒙，也由此开始。我生性好动，静不下来，买了不少作画工具也很少触碰，拿笔画画时没法体会沈君静心作画的愉悦，所作画作为人喜爱者，多为沈君神笔点睛助之；而今我荒废了当初的笔纸，却保留了一种看电影时对画面与构图的敏感，而且也喜欢看画，不得不说，这与沈君当初的教授是分不开的。
　　对于采用旧纸一事，我仍旧不知沈君此意何为，亦从未问过，略作猜想，可能是其一贯的节俭作风的延续，这于同辈人里是难以想象的——当下人性喜新颖，凡性之所至皆更换一代物件，笔者以为，追逐潮流本无雅俗之辨，只是于此滋生浪费之风，为消费而消费，是否妥当？当时沈君的作风谈不上给我有多大影响，只是现在想起来，使我看到了一个时代倒影里些许微妙的潜流。
　　今日做笔记时看着颜色渐渐暗黄的纸面，才想到这笔记簿是沈君赠我的礼物，他将他10几年来珍藏的代表90年代风格（单一的色彩，简洁的装帧，再配上“notebook”的字样）的10本笔记簿在我来北国前送给我，勉励之情，流淌于此。负笈北国数月，竟甚少主动打电话联系，多是沈君联系我，嘘寒问暖，谈学论道，目光所及者，韩日影视，国际时政，小说绘画，风景方言，以至我的生活小事，亦无一不谈。写到这里我才知道，师长的风度远不是外形的塑造所能达成的，它是一种长期的自觉与自省，我对此是不知所为的。不知在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当代，沈君荒废了这样的风度没有，如果没有荒废，大抵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是个不需要风度或者风格的时代，大多数的“我们”喜好孜孜不倦地俯看地面，或是莫名其妙地遥望天空，却甚少贴着地面飞行，或许是怕地面的“摩擦力”太大，磨破了赖以前行的脚吧。当然，这只是记忆里的沈君，我与他其实又算不上很熟的，或许是我与他的那个年代不熟，因为这份隔膜而产生了莫名的仰望；记忆总是没有记愧或者反思的习惯，或许是我在“诗与真”的抉择中，更愿意趋向诗吧。
　　现在的沈君又似没什么风格，这可能跟我与他算不上很熟有关，也有可能是我与他的这个年代算不上很熟有关。现在的沈君更似文艺青年，但是没有文艺青年的风格，因为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刻意标榜。现在的他，短发，仍旧蓄须，极少戴眼镜，喜欢休闲装，运动鞋，不爱戴表，不喜欢深色外套。或许是这样一个悖论：当时代和人越走越老时，人们更乐意留住年轻的美好，因为它代表了曾经清朗的呼吸与轻快的脚步；如今时代越走越老，清朗与轻快只是一份憧憬。现在的他，喜欢东野圭吾，喜欢科幻电影，喜欢陶瓷鉴赏，喜欢历史书，喜欢手机新式软件，当然也喜欢写书法——我美其名曰“沈体”，不是刻意拔高，实是极为好看。我不爱往电脑上打字，更多时候喜欢动笔，字也算得上“略显清秀”，但比起他的硬笔字，仍相差甚远，更不用说书法了。这些联系不甚密切的事情竟在他一个人身上实现了，不得不说是造化。只是很可惜，他属于少数派，而这个时代已经看不出什么造化了，这或许跟我观察不够深入有关，也有可能是我跟他的这个年代算不上很熟有关吧。
　　在沈君那里，我也看到了自己，只是那个人，是另一个我。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或许是我写作的初衷吧。
　　但我更喜欢另一句话，作为对这个算不上很熟的时代的回答：群居防口，独坐防心。
　　不知沈君的南方冷不冷，这里，乍寒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