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の物语》陈步尘

29、“我”的冷与热

　　我被一股无端的力量牵制住，陷进那一堆雪花里。

　　但是我即刻起身了，这不会是蛇的。蛇已经被冻住了，我还记得蛇被冻住的那天开始，但凡我再见到跟它长得很像的蛇，我都会从它的身上越过去，哪怕它抬眼看看我，我且当它是在仰望我吧。甚至，我不再有关于蛇的所有念想。曾经，最严重的时候，一条绳子在我面前都会变成要缠绕我的蛇，我看到了，我的头就会一直在颤抖，我抖起来了，它也就动起来了。

　　哈！现在它不在了。我想我不应该去预设它在不在来规定我自己的情绪走向，而是无论在它或者不在，我还是要充盈着那种安静的力量，无需抵抗，它自然不敢接近。如果我也能把我自己从我自身解放出来，那么外界所侵蚀的不过是一具空壳，我还怕什么呢？

　　离敛秋老师家只有一步之遥了。

　　是我积极地投身于冷中。是我的不自觉让我陷进了不该陷进去的雪堆里，我才是那个无端的力量。记得有一个夏夜，我张开双臂躺在床上，那个时候的我极度疲惫，整个人在床上的时候变得越来越重，床一边在托举着我，一边在慢慢打开一个巨大的黑洞，洞口内的世界像被锄头一遍遍地挖一样，它要把我深深地嵌进去，而我根本无力去反抗。洞里的风裹挟着我，它们很冷，冷得我顿时没有了我身体的知觉，我分明地感觉到我的眼睛可以动弹，观察能力也没有问题，但是我的手和脚就像被黑洞吸住一样，变成了我身体以外的部分了。整个身体已然漫进去了，留下了我的头部在外面，然后我的一只眼睛被迫完全闭上了，另一只眼睛看到了苍茫无垠的天花板，那片白，那片暗夜里最纯粹的白，那片在这种时候才会有“白”的感觉的白，那片伸出无数只手的白，它要来抓我了。

　　而我那只闭上的眼睛，竟然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我，黑白镜头里的我，只能看到背影的我，在不停地爬楼梯，一步，三步，只要我想蹬，就能踩得到，我不知道这是那个世界的我在控制还是现实世界的我在控制，哦，不，我不应该去考虑真和假的问题，要不然我又会陷入无尽的轮回中，我只能跑。那边在跑，这边动弹不得，坐等那一只只惨白的大手来抓我，它会捏住我头上的哪里呢？它会把我的眼睛挖走吗？它会堵住我的鼻孔不让我呼吸吗？它像蛇一样伸进我的口腔一探虚实吗？还是它会直接把我的头拿走呢？越来越接近了，大手越来越像倾盆大雨要滴穿我的唯一能动弹的眼睛了，而且大手变得越来越黑黢黢了。大手，由白变黑的大手，让我闭上了眼睛，我整个人像是被推了一把，瞬间沉进了那个巨大的黑洞里。

　　然后我的两只眼睛看到了楼梯，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中了。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赶紧往上爬，卖力地爬，眼睛不看前路，就盯着楼梯。楼梯是环形的，像那条蛇，那条我不再惧怕的蛇。突然，楼梯的走向变成是往下走的方向，我一不留神，脚踩空了，我被后面的一股力量抓住了衣服，使劲地往后拖，我看到那个环形楼梯在我眼前旋转起来，我眼睛也跟着旋转起来，眼神开始有了疲惫的感觉，眼睛正在微微闭上。想到我还不知道谁抓的我，我半闭的眼睛又撑开了，我一回头，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我！那是我！我被我自己拖下楼梯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打扮，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仔细地端详过自己。那一双只看前方的大眼睛，泛着邪魅又痛苦的微光，那鼻子在急促地呼吸，呼出来的都是冷涩的气，嘴里念念有词，看口型是在咒骂着哪一个身居高位、手段险恶、不知悔改的人，不，是在骂自己，骂自己的懦弱、纠结、伪善和自负。我看不到头发，因为我的眼睛又开始闭上了。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拖到哪里去了，就感觉很冷，所有的冷都变成一条条冰锥扎进我的身体里，扎进我的骨头里，扎进我的血液里，所有热乎乎的地方即刻都变冷了。

　　我的左眼睁开了，我再一次看到了白，对，就是那个变成一只只大手的白，此时它纹丝不动。我的眼角在冒汗，汗是热的，是热得可以泛红的汗。我的右眼呢？我通过左眼的余光感觉到它还闭着，我试着去打开它，发现根本打不开，而且，右眼所看到的还是那个只留下乌黑忧郁的背影的我，在跑，在向上跑，拼了命地跑。是的，他还在怕了楼梯。

　　此时的整个身体，是从左眼和右眼之间劈开一条撕裂的大缝，分为两半，一半在流汗，一半无法动弹。我的左手拧住汗水，试着动起来，恩，五指还在，我让左手去抓住右手，右手竟然毫无知觉，右眼所见，依旧是那个我在跑，没有停歇。

　　我只能让左手打右手，发了疯似的打，像是在捶打一块坚冰，坚冰里头的另一半的我可以听到外面的声响，但是仍然默不作声。但是此时，右眼所见的世界开始扭曲，像一块面团被扯成一条面筋，那个世界里的我开始停下了脚步，环形楼梯正在往直梯的形状转变。我开始有些信心了，开始使劲让右眼打开，似乎有那么一刻看到一丝白光，但是迅速闭上了，所见的世界还是原先的样子，我还能继续跑。左手还是继续捶打右手，右手开始有了被暖流洗刷的感觉。同时，左边的身体正奋力往上抬起自己，因为我知道另一半的身体还在黑洞里出不来，得先让自己撑起来。

　　右眼所见在打转，一下子变成直梯，一下子又变成环形梯，不断交替出现，黑白镜头里开始冒着粉红的、蓝绿的、淡黄的气泡，这些气泡相互撞击，黑白的画面逐渐变成彩色的斑点，一个个斑点像是浸了水的墨在画面里绽放成一朵朵涟漪，化开的部分还有一丝丝水纹在跃动，这水纹将这个单调乏味的世界涂抹、搅拌和翻滚，右眼逐渐看不到那个在不停爬楼梯的我了。那个世界的一切像是谢幕一样，拉上了黑布。

　　左手没有了力气。我左耳听见时钟的秒针一下一下地在敲我。

　　我的右手开始能动了，它自觉地握紧自己，让自己聚集一团热，一团熊熊的热，然后打开自己，往我的双眼移动，在此期间，坚冰似乎还在加固，但是那冷却被它一层层地扫开。

　　破冰了。

　　它覆盖了我的双眼，我的左眼也闭上了。闭上的那一刻，我流下了热滚滚的泪水。

　　黑洞关门了。我的背部像一个泳池，不过此时，我已经浮上来了。

　　我的眼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