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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蛇和“我” ...

  •   蛇见过我两次了,每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都是躲在阴凉处避避太阳。它喜欢被扎针般的阳光晒得干巴巴的,它享受这种被聚光灯笼罩的感觉,可能是热胀冷缩的缘故,这种时候的它无比地膨胀,丝毫没有那种要被夺走水分的刺痛感,相反,蛇和“阴湿”的合约在它这里被撕烂、搅碎和毁灭,干巴巴的它竟然愈发勇猛,上蹿下跳无所不能,专挑最烫的地面打滚,自己烤自己,正面背面都要煎熟,然后把自己的唾液一次又一次地往回吞,水不够的时候就伸出舌头吸点空气,新鲜的、带着油烟的、混着花蜜的、杂着沙土的都可以,只要能瞬间让它的舌头感觉到清凉就行,舌头缩回去,将它们化成甘甜的液体,不加过滤地全吞进去,若是有时被太多液体以外的杂质噎住了,它就继续伸出舌头去接着空气,如此循环往复,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居然也可以一点点地往下沉,变得粘稠、细软而层次分明,也让它那本来就不够长的生命拖延了整整三十九年。

      蛇呀!你的表皮如此干净亮丽,光鲜嫩滑,都是这样子折腾过来的呀!你也该回去阴湿的地方歇息去的啊!我自己心里会这么想的,可能是我是个人,它不是,它是蛇,牙齿尖锐、舌头冗长、两眼灰暗的蛇,是蛇,没错的,最重要的是,它的皮足够的厚,厚得可以自己选择在任何地方撒泼打滚,厚得可以自己咬断一层还有新的一层,那蜕去的一层层,上面沾满了血,原来还是有血的,这厮居然有血,还是红色的,不是紫红,不是酒红,不是粉红,更加不是鲜红,是什么红呢?这红色里,分明带着黑、黄、白,还有绿,夺目的、惊诧的、可怜的绿。我是在阳光下才看到的,这红色的血开始跳起来了,舞起来了,相比于厚得扒不开它内核的蛇皮,血是要害怕太阳的,它遵照太阳的命令,变得滚烫滚烫的。皮,无时无刻不是冷的,血,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热的,热得异乎寻常,热得像在表演给太阳看,但是不管如何,它毕竟还是热的,不像那皮,即使被暴晒到干巴巴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冷嗖嗖的。光看就能看出冷嗖嗖的,就不需要再去碰了,碰了就不是议论冷不冷的事情了,而是会不会被它猝不及防地咬住的事情了。

      刚刚蜕皮后,就得回到舒适的地方休养生息,但是它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唉声叹气,我听出来了,它是在说:怎么蜕完皮还得休息呀,休息什么呀,何止是蜕皮的过程想给大家看,蜕完皮就想立即被大家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还要表演我怎么把蜕下来的皮一点一滴地吃进肚子里,一点春泥都不给这片土地留着,就让它们都烂在肚子里,哪怕这些皮已经长满了菌丝、铺满了蚊虫,我只会留给自己。

      这段大费口舌的话竟然在平时沉默的蛇的嘴里说了五百遍,没错,五百,这个常见又不显眼的数字在这个无比凌乱的世界里散发出严谨和规整的工业气息,带着烟味的朦朦胧胧的刺鼻的工业气息。

      我要是蛇,哪怕是一条巨大凶猛的大蟒蛇,蜕下来的皮哪怕再美好,再有营养,我都会随它去的,敛秋老师兴许也是这么想的,也会这么去做的。如果我在蛇的面前这么表演的话,它会不会也多看我几眼然后漠然冷笑几声呢?毕竟我总是身处阴凉处的,它可是在阳光下现形的,它似乎再也看不起待在阴冷处的所有东西了。对,所有的都只是东西,又都不是东西!

      第二回见到它的时候,就被它吞了头,然后又把我的头甩回来给我。我赶紧洗掉这个带有它的唾液的头,洗到我的头都麻了——这是头疼之后的后遗症,头疼之后绝不是一阵畅快的放松,而是扑面而来的麻木,麻木到我竟怀疑这还是不是我的头了。眼睛在,鼻子在,嘴巴在,耳朵也在,脑子呢?甩回来之后的一段时间出现了记忆空缺,不知道在它吞的过程中是不是为之注入了什么可怕的新型的病毒,以致于我麻木缓过来之后竟然只能记得蛇,还能不停地把蛇从我的头里放出来,放出来去咬别人,放肆地咬别人,疯狂地咬别人,然后它们自己会回来先咬我,咬了好多下,再找到我的头部的空隙处直接地钻回去,空隙很小,蛇很多,蛇挤蛇,争先恐后、前赴后继、摩肩擦踵地撞回空隙处。我已经记不清我把蛇从我那新鲜的头里放出来多少次了,咬人和被咬伤,一度成为了生活的常态,比刷牙洗脸还要准时和重要。直到我开始有意识地轻微地抚摸我的伤口,我的美丽的伤口,我的骄傲的伤口,我的让我兴奋的伤口,如此温柔体贴的抚摸竟然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刺痛感,那种决绝的、冰冷的、汹涌的、躁动的刺痛感,更重要的,这种刺痛感是如此的真实而可贵,它敲碎了我对常态的习惯和依赖,它打破了我想要跟我那盛气凌人的伤口拥抱共生的虚幻的信任。我一次又一次抚摸,一次比一次体贴,一次比一次温柔,刺痛感就一次比一次强烈,我的那群平时安安静静的蛇也不再安静,开始相互撕扯,于是,我准备一股脑把它们都放出来,并且永远不再让它们回来,它们却愿意就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头尽自己所能地活动,然后出乎意料地开始缠绕,并拢,一条接着一条,秩序谨严而富有律动感,慢慢的,它们组合变得越来越大,身体的颜色越来越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黑得让人无所遁形;它们共享着彼此身上的能量,愈合了一开始被对方攻击而造成的伤痕。最后,它们组合成那条蛇,那条在阳光下使出浑身解数去表演的蛇,那条见过我两次的蛇。

      它撞开了那个原本很小的空隙,自己把自己放出来了。我的头像被劈开了一样,身边的空气瞬间聚集成凉风冲回被劈开的地方,企图填补这个被无端扩大的空隙。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但是我的伤口却由于我的抚摸而越来越暖,许许多多的小小的细胞开始有了生命的自觉而纷纷跑到这些伤口处,伤口处由此有了无数火红的气泡,这些气泡越来越多,我的伤口也缓缓地不再僵硬。那些冷汗悄悄地从我的伤口的旁边划过,没有去触碰它们,不敢去触碰它们。翻涌的冷汗和带着温度的伤口让刚刚那种极致的刺痛感显得很悲壮,显得很苍凉,它知道它该走了,再来一阵这样的刺痛感就是在无辜地自我摧残了。我的抚摸来自我的抵抗,来自我失败多次的抵抗,来自我不愿去选择遗忘的抵抗;我的抚摸比针扎般的阳光还要让人难以接受,我不知是好奇还是冲动,我只知道我就是这么有意识地迅速地迎上去接住了,接住了这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的抚摸,我感谢我所待的那个阴凉的地方,它让我蓄积着充沛的力量去接住这神圣的抚摸,这神圣的刺痛感,它让我的伤口不再美丽,不再骄傲,不再让我兴奋。

      蛇呢?

      放出来之后,它绕成好几圈把我的身体禁锢了,绕的圈越来越多,我的身体越来越紧绷,或者说,我越紧绷,它绕的圈数就会越来越多。但是我发现,它不再吞我的头了,它只是在绕,绕成为了它唯一的生命形式。我不再选择去强硬地挣脱,把刚刚没有卸完的那口长长的气放缓速度地一点点地呼出去,我还打开了嘴巴予以辅助。蛇看到了我的张开的嘴巴,毫不犹疑地探进去,我感觉到自由的气息的去路正被它围堵,我仍然把嘴张得很大,大到可以把整片天都容纳进去。蛇一边窥探一边蠕动,来来回回地摩擦着我的口腔,我遏制了可能会产生的咳嗽和呕吐,因为这会让我的气管和身躯再度紧绷,我也就会越发难受。它也开始放慢了速度,缠绕在我身躯上的部分变得松垮而无力,它在我嘴里的部分开始停下来旋转,在原地迟滞地旋转,并且在旋转的时候没有碰到我口腔中的任何一处地方,我是通过我的舌头判断的,它在旋转的时候,细密的风在我的舌面打转,让我的舌头感觉到紧绷过后的湿润,那口长长的气也是顺着它旋转的反方向逃出我的口腔。它解散了巨大的自己,重新变回了一条条蛇,这一条条蛇竟伸到了的我的鼻孔里,准备做最后的努力,我没有着急去把它们喷出来,而是循着刚刚的节奏继续呼气,那口长长的气在口腔里的去路通畅了,逃得越发欢快,节奏非常稳定。我的鼻子尽管被堵住了,但是我没有故意把鼻孔撑得很大,因为这样是需要聚集全身的力量去做的,全身的力量汇合了到了一处,其他的地方必然要紧绷起来,这会给这一条条可恶的蛇一个再度控制我的机会,我是不会再被它骗了的。我让鼻子保持原状,蛇尽管在鼻子里磨来磨去,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已经很疲惫了,已经不愿意这样静待机会了,甚至,它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再牵制我了。

      它们苟延残喘地怯懦地从我的鼻孔跑出来了,远离了我的身体,再也没有回来,剧烈的头疼之前的那口长长的气终于全部呼出去了。我的头里的空隙虽然还是空荡荡的了无一物,但是,不会再有其他跟我无关的东西再进来了。

      阳光褪去,顿时吹起了一阵浩浩荡荡的雪,那条已经习惯于在阳光下暴晒的蛇被突如其来的雪冻住,就此不再动弹。

      蛇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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