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也是最后一章 ...

  •   我一生最敬爱的老师,陈敛秋,今天开枪自杀。
      白色的大衣裹着陈老师,裹得很密,陈老师只剩下几根骨头架着他。他送给我一篇他一直都未发表的《我就是雪》,还跟我讲起了他心里藏了二十年的故事。
      “其实我已经死了。。。。。。”
      让我换个方式跟读者说吧。陈老师说的时候断断续续,得稍微琢磨才会明白,于是我略作整理,仅把语句衔接起来,连陈老师描述景色时候的修辞都没有修改。我发现当我讲述的时候,讲着讲着,这个故事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故事。
      医院跟我说,我长期用眼和用脑,已经有轻微的精神分裂,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症状。我只知道,我经常混淆人名,这是别人跟我说的。不过,对于讲述这个故事,或许无大碍,我是这么猜的。
      陈敛秋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东京的雪下得不大不小,似一股行进得很慢的风沙,总是煞白中带着些灰暗的,陈敛秋伸开手去接,它们一片片轻盈盈地落到他的手里,接着,死了。离开那个不知道名字为何的地方也有些时日,陈敛秋在日记里是这么写的:流离于万丈空间,不求安居,只愿生命能够继续,哪怕仍旧是流离。其实这些皆是一片片废话的,目的无非只是为了最后落笔的那个时日有一番凭借罢了。此时他在东京,其实他也不知道东京是什么。
      某日无风,雪不停,好像没有黄昏。他走在白色的东京里,一直就那样地走着,走着,他隐约感到他的身子似被摇了几下,又被往前赶了几步,他知道,这不是人的手在推着,亦非脚在踢着。前面的亭子也像他这样,只是它,散架了。好多人跑到了他所在的这条街,人群里跑出了一个人,跟他穿着一样的衣服,裤子,鞋,戴着一样的眼镜和手表。她没有名字,跟敛秋一样,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其实,这个人他似乎早就认识了。姑且叫芥川初江吧,反正总有人叫这个名字的。天空像是撒了些芝麻,原来是几只乌鸦。陈敛秋无路可走,还好,所有人都无路可走,还好。大地响了好几下,停了,他多看了自己一眼,手还在,脚还在,脚下的地没裂开。他们看着天看了很久,乌鸦被他们看跑了。唯独她是看着他的,也多看了几眼。
      她冲陈敛秋喊着:“先生,你还好吧?”然后笑了几下,用那双大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他走过去,向她握了手,微笑着说:“我没事,你,也不要有事。”敛秋听到了她的眼睛的笑声。
      “先生是要回家的吗?”
      敛秋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低下头。
      “刚刚把我吓坏了,但是我看到先生好像很冷静的样子,我真是佩服之至啊!”
      “我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没什么可怕的。赶紧回家吧,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动静的。”敛秋看着她的眼睛说。
      “先生也得回家吧?”
      “我刚来的。”他对着自己悄悄冷笑了一下。
      “真的吗?真是不幸啊,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到我们那个楼看看,应该是有得租的。”她说着的时候手指着前面一栋老式楼房。
      “我可能看看就走的。”他没怎么看那栋楼。
      “也好的,总是会有不太平的,不过东京还是很美的啊。今天走的人可能不少,先生那你就赶紧去机场吧!”
      “我晓得。”接着他就走了,他能感觉到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他还是礼貌性地回头,深深地点了头。我走得越远,雪下得越大,慢慢的他和她隔着一面推不掉的墙。在我看来,墙一直在。

      ******

      “想回来就回来吧。”陈敛秋的父亲在电话里讲完这句话就挂电话了,没等他的回答。他再投了币,竟一时忘记电话号码了。他向着电话机摔了电话筒,离开了。一出来,他见到了她。她还是那样笑着看敛秋,他却笑不出来。
      “雪那么大,先生怎么可能走得开呢,我就知道是先生介意的。我楼下的亲戚去年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还有些家具的,如果先生觉得方便就租借给您吧。”
      “我们素不相识,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呢?”他皱着眉头。
      “我觉得先生应该是个好人的,我相信先生你的。”
      他开始笑了:“那您是怎么相信的呢?”
      “眼睛。眼睛!”她停了一小会,说道:“或许是我多虑了,先生来这里的话肯定是有考虑住处这个事情的,对了,你不是说咱们不认识的吗?我是个初中老师,教历史的。学校就在这里。”那时敛秋没看那个学校,而是有意无意多看了她几眼。雪还在下着,我看不到墙。
      某日,敛秋把自己搬进去了。那天,她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裤子,鞋,戴着一样的眼镜和手表。其实,她一直是这样的。敛秋好像住过这里,但是这里对于他像是生疏了。眼前的是几件沙发,是有些灰尘的,木茶几下铺着地毯,稍微软了一些的,电视机裹了一层布,旁边摆着一盆枯萎了的黑郁金香。这时候他好像看到了两盆黑郁金香的,眼前竟是一片黑,向着沙发倚着,倚着。
      “先生,先生,先生。”眼前的是她的脸,恬静,温和。“先生,你睡了二十个小时了。先生。”
      原来敛秋是盖着被子的,怪不得如此这般的舒服。她回到另一个沙发上坐下了,手拿起一只钥匙,摇晃几下。“我刚给忘了,这是钥匙,就交给您了,每月您自己这个时候拿租金给我就行了。对了,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双手撑着沙发坐起来,戴上眼镜,喝了一口摆在他前面的热水。热气袅袅升起,那时候,他渐渐清醒。“作家,就是写点小文章罢了。”他又喝了一口。水很烫,呛得他一直咳嗽着。她用手遮着嘴,开心地笑了。“慢点喝,先生。”
      “您是写哪一类的?”她撩开了一些头发,捧起了杯子哈气。
      “您觉得呢?”
      她喝了一口水,热气遮蔽了她的脸。
      她嘟哝着嘴,眼珠子往上抬了抬,转了一下,看着他说:“应该是散文吧。”
      “真厉害,你怎么知道的?”他很惊讶地询问道。
      “我猜的,怎么样?”后来她告诉敛秋,她早就知道他是写散文的。
      “我的东西你没动过吧?”他莫名地冒出这句话,话就像子弹从走火的枪里迸出来。
      她急忙放下杯子,胡乱站起身,向他鞠了一躬,说道:“先生,请您放心,我从来没动过您的东西,请您一定放心。”她似乎有些怵了。
      他盯着她的杯子,盯了一会,一直没有起身,眼珠子往上摆了摆,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微微低一下头,没看着她,说:“对,对不起啊,我说话容易急的,请你别太在意,起码在这里还有个人知道我是写散文的。”他咬咬牙,继续说:“我还得谢谢你呢,没遇到你,我可能还找不到住的地方呢。”他终于看她了,她忧伤地看着敛秋。敛秋推了推眼镜,说:“我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先生,您可能太累了,刚刚真的不应该叫醒您的。只不过我待会得去上课了,就顺便过来一趟的。钥匙您拿好,我去上课了。”她从敛秋眼前掠过,他刚要说些什么,她已经轻轻关门,轻快地走了。刚刚她掠过的一刻,仿佛把他眼前的景象擦了一下,他看到了窗外的雪。雪,看得出像一抹抹柔软的棉花了。他再次盖上了被子,看着雪自在地飘扬纷飞,造成一个洁净的景致。

      ******

      “你觉得你是在教什么?”敛秋看了她的教学笔记,很怀疑地看着她。
      “历史啊,我就是教历史的。当然我知道您的意思,这只是作为学科的历史。”她笑对她的教材。
      “这个学科本是提供事实的,却把价值观放在了第一位。”敛秋放下了她的笔记。
      “事实本身就造成了一种价值观的,起码一开始对事实的界定就有了价值观的介入。身在其中,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退到没能再退的地步,这就是一碗饭罢了。我也写过很有批判性的专栏的,后来我知道,那只是大家的饭后点心罢了,因此我放弃了,把该写的写在心里就够了,您说呢?”她盖上了她的笔记,把笔记和教材收到一旁。
      “这也许真的是一碗饭,原以为我读我写皆为自己,看来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一直在缝隙中走着,于是选择了散文。”
      “这倒是一类取向的,这是否可以叫做‘自觉的边缘化?略微问一句,如果是处于被忽略的境地,感受又如何呢,先生?”她皱着眉头,头稍稍一歪,很关切地问着他。
      “你的立场是从客观上看到的,但对我来讲,所谓的边缘就是我自己的中心。”他也皱着眉头。
      “不得不说先生,你,真的,活得太自信了。可能我此时说话也有点急,哈哈哈!”她抿着嘴笑。
      “我倒不觉得这是自信,你可能不是要说这个意思吧,我是理解的。”他苦笑一下,说得很小声。
      “那这又是何必呢?”她把眼睛睁大了。
      “你能否相信自己?”他看着她的眼睛。
      “我做不到,不过我做到能够相信别人。”
      “喔,我觉得自己太可惜了。我两者都做不到的。”他笑了。
      “这又是为何?”
      “可能我连‘相信’都做不到吧。”他眨了眨眼睛,咬咬牙。
      “那您这样的写作可真是苦心孤诣啊,是不是每次写的时候都是如履薄冰啊?”她稍稍张着嘴。
      他故意说:“我一般是先喝醉酒再写的,这样就不用想那么多了。”她捂着嘴笑开了花。
      “您真是有趣之至啊。”她还在笑着。
      “我不是一个很有趣的。真的,很有趣吗?”敛秋自己也笑了。
      “那我倒是对您的作品更感兴趣了。”
      其实敛秋来她家就是想给她看看那篇还没写完的散文的,可是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开口,倒是她先伸出手了。外面还在飘着雪,这里,很暖。
      他心里着实有一点兴奋的,于是慌忙从身后抖出那篇作品,它是叫做《雪之物语》的。
      她饶有兴致地念起来:“雪的味道是什么?恐怕知道的也不多吧,我是知道的,尽管我没有闻过。这种味道是一阵可疑的留白,是雪故意制造的。是香的,也是臭的;是甜的,也是苦的;是浓的,也是淡的;是真的,也是假的。它铺面而来,但是又随风而逝,是一种没法触摸的永远。雪的的样子是什么?恐怕都见过,但都不知道吧。我是知道的。她是个女孩子,他是个男孩子,它是一棵树,一颗沙,一阵风,一抹光,一片叶,一本书,一盏灯,一条河,最后,它是一滴水。雪的颜色是什么?是白,是灰,还是什么?不,它是冷色的。雪的都是冷冷的存在,但是我不会跟着它一起冷漠,我只会在心里默念:雪的照映下,我会记得的。当我越走越远的时候,雪是一面墙,让我和过去决断,和未来隔离,让我守着现在……”她还多看了几次,甚至对着书写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眼睛像一束光。
      “真好,真是好。可惜还没写完是吧,我来帮您续写吧,算是重拾笔纸的预备。”她微笑着说。
      “我……好吧,还是我留着,好吧,还是好吧,你留着吧。”其实他是多么希望她留着啊。
      时间在她的书房一直是静止的,他们还说了好多话,好多话,她一直就那样地看着他,听着他讲写散文的经历,时不时就点一下头。离开她的家,他跑到外面去拥抱着雪,我伸出手去接,它们一片片轻盈盈地落到我的手里,接着,开花了。敛秋看到她在窗前看着他,一直笑着。那天,她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裤子,鞋,戴着一样的眼镜和手表。

      ******

      被雪覆盖的富士山不是如往常一样的可怕,借着一句话,它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雪不是它的外衣,更似它身上的肉,紧紧地咬着山体。驱车走近富士山的时候,更加感觉到它的高大,但是这层浓浓的白色使它格外的和蔼,在他的眼前,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两种颜色,一种是精致的淡蓝,另一种是浑厚的雪白。她开着车,还唱着歌,他不说话,只看着山。
      逃难的时候敛秋已经学会登山和下山了,下山是比登山要难的,因为没有任何期待感,总是一种索然无味的意味。他远远地看到,富士山的山顶裹着一圈缭绕的云,是另一层仙境吧,敛秋是先在心里预留着这句话的。他一直奋力地踩着,留着大大的脚印,给后面的她造路,偶尔回头,她总是走走停停,还拿着相机拍这拍那的,有时莫名地大喊:“啊,啊,我听见了,你听见吗?哈哈!”,有时会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重重地躺下去。他的眼睛则一直盯着那层云。
      “我拉你一把,好么?”他回头对着她大喊。
      “不用不用,您走着,先生,我马上赶到的。”他看到她在笑。
      “雪很大,我怕看不到你了,你快点,我先走了。”然后他转身,继续向着云走去。
      慢慢的,他就感到只有自己在登山了,看不到她了。
      他想了一会儿,把东西置于原地,循着踩过的脚印走下去,但是雪已经把我刚刚留下的标志覆盖了。他一急,脚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前翻,滚了下去。在滚的时候,敛秋的手一直寻觅着某种可感知的实体,却只能抓到即将消散的雪,他的眼睛只能一下子看到天,一下子看到雪。
      她竟然抓住他了。她对敛秋说:“我就说您不用管了吧,看看吧,到头来您还是比我慢的。”她似乎还说些什么的,敛秋只听到雪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疯狂地杀过来。他定了定神,慢慢起身,拍打了身上的雪,然后跟她一块上山。一路上,他想搭把手,她挥着手,径直踩着雪前进。
      山顶的云没了,没了就没了,也无非是这样罢。他坐着,双手置于膝盖上,她站着,张开双臂。
      “我爱的是雪,不是你!”她对着太阳喊着。
      “你说什么?”敛秋很疑惑。
      她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爱的是雪,不是你。”
      她看他没说话,又说了句:“你爱的是什么?”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仿佛是很久的,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雪,也看到了自己。
      “我爱的,我爱的也是雪,啊。”他并没有想过应该怎么回答。
      “一起喊吧!”她伸出了手。
      他的鼻子哼出了一口气,接着他也伸出了手,搭着她的手,站起来了,阳光此时才向我扑来。
      她看着敛秋说:“先生,要大声喊啊。”他向她郑重地点头。
      对着飘雪,对着那永久的光芒照四方的太阳,他们呼啸着:“我爱的是雪,不是你!”雪带走了他们的声音。
      雪开始慢悠悠地行进了,像是配合着他们的声音。阳光下,雪显得格外的亮,一片片的,轻盈盈的,撒在了富士山顶,富士山变得有活力了。但是雪快死了。
      “还想回去吗?”她问敛秋。
      “回到哪里?”
      “回家啊。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似乎有想过的吧。”他说得很小声。
      “想的话就可以的。”她说得很大声。
      “但愿吧,我觉得只能但愿吧。”
      “我怎么会不想啊,怎么会呢?!”他突然对着那太阳说得很大声,眼睛里有种难受的感觉。
      太阳还在,只是天冷。
      太阳瘫痪着挂在那里,纹丝不动,但是它不会离开,有人不会让它离开的。
      ******

      她死了,死于心脏病突发。之前敛秋并不知道,参加葬礼的人亦没人知道。
      她早已帮他续写了那篇散文,这一天他认真地再看一次,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我爱的是雪,不是你。”一会儿,我把它烧了,黑色的纸灰夹着雪在空中荡漾着,接着,死了。
      他躲在一棵树后面,冷冷地看着那个坟墓,没有靠近,却泪盈于眶。
      这一切其实是无关任何男女情感的,亦不是某个世俗故事,因为她并不存在,她从未出现过。敛秋只知道,她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裤子,鞋,戴着一样的眼镜和手表,似乎什么都是一样的,但是,她真的从未出现过。
      雪,跟敛秋一样,还在飘,飘的时候,好美,可惜,是凄美。
      故事,结束了。
      老师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一会儿我听到了一声枪响。
      老师倒在雪里,血,散开了,大衣红了。我看到血是从雪里面冒出来的,淹没了雪。
      还有那个永不落的太阳。
      我的夫人芥川,死于心脏病,这是她的单位跟我讲的,我知道,她是累死的,她的单位里已经有三个人这样了,单位都说,他们死于心脏病。
      夫人的单位在家对面,是一座没有表情的钢铁森林,每天毫无表情地看着芥川向她走近,毫无表情地目送她离开。
      老师在枪里面装了两颗子弹。我不知道这把枪是在哪里买的,我唯一知道的是,当我想买的时候,总有一个地方可以买得到。
      我拿起老师的枪。
      临死的时候,我拿着《我就是雪》,从最后一句话看起,里面写的是:
      一片雪里藏着一滩血,正等着它冒出来,将自己淹没。
      我爱的,也是雪。

      民国一百年某日客居于台北,天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